且说那陶子尧,此刻正缩在同庆里陆兰芬的绣花床上,哪里有半分逍遥。
他不是在享受温柔乡,他是在躲债,躲祸,躲那封随时可能从省城拍来、要他命的电报。
自从把王道台顶撞回去,他就成了惊弓之鸟。一连七八天,他天天在噩梦里被抚台大人叫去问话,梦里那双官威赫赫的眼睛,看得他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只要我躲得够深,麻烦就追不上我。
这话不过是自己骗自己。他现在就像个赌徒,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了“洋人”两个字上,押他们会把事情闹大,大到抚台大人顾不上收拾他这只小虾米。
这天下午,他正心烦意乱地拨弄着陆兰芬的梳妆匣子,外面就传来了魏翩仞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陶子尧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珠花给捏碎了。
“翩仞哥!”他三步并作两步迎出去,声音都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魏翩仞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呷了口丫鬟奉上的茶,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外国总督那里有回电了。”
陶子尧的心脏咚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准了仇五科的电报,答应向山东官场代为索要赔款。”
一句话,让陶子尧从冰窖首接被扔进了火炉。
惊的是,这事儿真捅破天了,都捅到国际上去了!这雪球滚得这么大,往后怎么收场?他一个小小的候补道,怕是要被碾得粉身碎骨。
喜的是,有洋大人出面,这事儿就算钉死了!机器退不了,他那笔数目不菲的好处费,就一文钱也少不了!
他脑子飞速转着,瞬间想好了脱身之计。
“我可是正儿八经请了讼师告他仇五科的,白纸黑字,有据可查。将来回省销差,抚台大人总不能怀疑是我在背后捣鬼吧?”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回不回山东都无所谓了。
“管他娘的!只要钱到手,上海滩这么大,还怕没我陶子尧的容身之处?做生意不比当那个受气官强?”
他看着魏翩仞,再想想仇五科,这两人倒腾洋货,一年赚的银子,怕是巡抚衙门里那几位红得发紫的老总加起来都比不上。
人生在世,搞钱第一。
这么一想,他心里那块大石头顿时轻了不少。
魏翩仞看他脸色变幻,嘴角噙着笑:“不过五科也说了,不准退机器是板上钉钉的。至于那笔西万两的赔款嘛,也就是个添头,吓唬吓唬山东那帮土包子,能要来更好,要不来也无妨。”
“够了,够了!”陶子尧搓着手,一脸的感激,“这事儿全靠翩仞哥和五科哥鼎力相助,兄弟我感激不尽!等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两人又扯了几句闲篇,魏翩仞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魏翩仞,陶子尧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一个很要命的问题摆在眼前——他快没钱了。
前头跟魏翩仞借的几百两银子,在这销金窟里,真就跟流水一样,眼瞅着就要见底。
正发愁,里屋的珠帘一挑,陆兰芬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她今天穿了件藕荷色的绸缎衫子,人比花娇,可脸上却结着一层薄冰。
“子翁,”她开门见山,“隔壁张老板今天又托人来问了,说只要我点头,城西那套带花园的小洋房立刻就记我名下。”
陶子尧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挤出笑:“一个倒腾茶叶的土财主,哪里配得上我们兰芬。你放心,房子的事我记着呢,过两天,等我手头宽裕点……”
“过两天?又是过两天?”陆兰芬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扎心,“你这话都说了三个礼拜了!陶子尧,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行不行?”
“我怎么不行了!”陶子尧被戳到痛处,也有些恼了,“我在你身上花的钱还少吗?”
“是,你花钱是不少。”陆兰芬冷笑一声,“可那些钱是你的吗?你如今官差办砸了,躲在这里,跟个丧家之犬似的。我陆兰芬是倌人没错,但我不想一辈子做倌人!我想要个家,一个正经的家!你给得起吗?”
她往前一步,逼视着陶子尧。
“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要么,你拿两千块钱出来,先租个像样的院子,把我安顿下来,也算给我吃颗定心丸。要么,我就去点了张老板的头。到时候,你我一拍两散,谁也别怨谁!”
陶子尧被她这番话堵得胸口发闷,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两千块?她怎么不去抢!他现在连两百块都凑不出来了!
“你……你这是逼我!”
“我就是逼你!”陆兰芬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在这上海滩,女人不逼自己,不逼男人,就只能等着被烂泥活埋!陶子尧,你是个聪明人,该怎么选,不用我教你吧?”
说完,她转身进了里屋,留下陶子尧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他知道,陆兰芬不是在开玩笑。
接下来的两天,陶子尧是坐立不安,食不下咽。他厚着脸皮去找魏翩仞,想再借点钱周转一下。
魏翩仞听了他的来意,只是笑,拱手作揖:“恭喜恭喜!子翁艳福不浅啊,这是要金屋藏娇了。”
陶子尧哪有心情开玩笑,愁眉苦脸地把陆兰芬下的最后通牒说了一遍。
魏翩仞听完,收起了玩笑,沉吟片刻:“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走,我陪你去会会这位新嫂嫂。”
两人一同来到同庆里。
一进门,就看见陆兰芬正在和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说话,正是那位张老板。见他们进来,张老板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便继续对陆兰芬大献殷勤。
陶子尧的肺当场就要气炸了!这是当着他的面,给他戴绿帽子啊!
陆兰芬却像没事人一样,送走了张老板,才慢条斯理地看向他们,话里带刺:“哟,稀客啊。魏老板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了?”
魏翩仞打着哈哈:“我来给子翁做个媒,说说你们的喜事。”
“喜事?”陆兰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们现在又不成亲,用不着媒人。魏老板,我看你还是先劝劝他,怎么把眼前的难关过去吧。”
她转头对着陶子尧,竹筒倒豆子一般。
“魏老板在这正好做个见证。不是我陆兰芬说话不算数,是他这个人,实在靠不住。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总得找个靠得住的肩膀吧?”
陶子尧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就跳了起来。
“我们做官的人家,要娶就明媒正娶,哪有让你这样羞辱的道理!”
“明媒正娶?”陆兰芬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他,“你拿什么娶?你的官印?还是你那张空口白话的嘴?陶子尧,别跟我扯那些虚的,我就问你,钱呢?房子呢?”
“我没钱!”陶子尧被逼急了,几乎是吼出来的。
“没钱你说什么!”
两个人当着魏翩仞的面,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动了真气,一个是有心找茬。
就在这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的时候,陶子尧的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封电报,声音都变了调。
“大人!电报!是……是加急的!”
屋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了那封电报上,都以为是山东抚台衙门终于来了催命符。
陶子尧的心跳漏了一拍,颤抖着手接过来。可当他看到封皮上“绍兴”两个字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是省城?是老家?
魏翩仞和陆兰芬也面露不解。
陶子尧来不及多想,连忙撕开信封。里面是一串光秃秃的洋码,没有译文。
“快!去书铺买一本《电报新编》来!”他冲着管家吼道。
管家屁滚尿流地跑了。
魏翩仞走到一旁,识趣地不再多问。陆兰芬也安静下来,只是那双眼睛,还在陶子尧身上来回打量。
陶子尧独自一人坐在方桌前,摊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等着管家回来。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他心里翻江倒海,老家从不发电报,一发就是加急,必然是出了天大的事!
很快,管家把书买回来了。
陶子尧一把夺过书,对着电报码,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纸上写。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他的神情,随着翻译出来的字越来越多,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难看。
魏翩仞终于忍不住了,凑过来问:“子翁,到底是哪儿来的?什么事啊?”
陶子尧像是没听见,一言不发,手里的笔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最后一个字被他写在了纸上。
他盯着那张写满了字的纸条,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比刚才跟陆兰芬吵架时还要难看十倍。
他手一松,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紧接着,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连人带椅子,轰然倒地。
“子翁!”
“陶大人!”
魏翩仞和陆兰芬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冲了上去。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官场现形记幽默版》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XOP4/)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