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七手八脚将陶子尧扶回椅子上，灌了一大口酽茶，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总算悠悠转醒。
一睁眼，对上的就是陆兰芬那张探究的脸，那双眼睛像是要在他脸上剜出两个洞来。
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完了！
“陶大人，您这是怎么了？”陆兰芬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喜怒，“什么电报，能把您吓成这样？莫不是山东抚台衙门，真把您的官印给收了？”
“没、没有的事！”陶子尧下意识地把那张电报纸往袖子里揣，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是老家，老家来了信，说我老娘……病了，病得不轻。”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陆兰芬的脸色。
陆兰芬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一下一下地撇着茶叶沫子，那声音不大，却像小锤子似的，一下下敲在陶子尧的心坎上。
屋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
还是魏翩仞出来打圆场：“哎呀，原来是伯母身体违和，子翁兄真是孝子。兰芬小姐，你看子翁现在心乱如麻，咱们也别在这儿添乱了，让他好生歇歇。”
陆兰芬这才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陶子尧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既然是家中有事，那陶大人就好生处理。至于我们俩的事，等你把家事处理完了，再说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人一走，陶子尧那根紧绷的弦“啪”地就断了，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魏翩仞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子翁，跟我还说瞎话？你老娘我去年还见过来着，身子骨比我都硬朗。到底怎么回事？”
陶子尧抬头看了他一眼，长长叹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蔫了。
“翩仞哥，你是我亲哥……别提了，这回是真完了。”
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电报纸递过去，一脸的生无可恋，“绍兴家里来的，是我那婆娘！”
魏翩仞的八卦之魂瞬间就被点燃了。
陶子尧这才扭扭捏捏地开了口，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兄弟在山东洋务局当差，每月的薪水都由我姐夫经手。他非要每月扣下十两银子，给我汇到老家，给我老婆当生活费。”
“可我这一出差，薪水就停了。都怪我，到了上海太浪，花钱如流水，一晃两三个月，一分钱没往家里寄过。我那婆娘，连着来了五封信，又是要钱，又是不放心我，我一封没回。”
“这不，她急了，首接拍了电报过来，说这两天就要过江，从杭州坐小火轮到上海来寻我！”
说到这，他脸上反倒露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神情：“所以兄弟的意思，陆兰芬这事儿，不成倒好了。等我老婆到了，看到时候什么情况再说。她自己来了，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山东搬家眷。”
魏翩仞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却乐开了花。
好家伙，你家里后院起火，那生意上的事，可就更顾不上了！
他嘴上却语重心长：“糊涂啊子翁！这天底下的妇人家，哪有能容人的？保不齐就要闹个天翻地覆！依我看来，这门亲事，黄了最好。”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几句，魏翩仞假意安慰一番，这才各自散了。
陶子尧果然说到做到，一连三天都缩在栈房里，白天就溜出去，在第一楼喝茶，或者找朋友抽两口大烟，美其名曰“应酬”，首到深夜才蹑手蹑脚地溜回来。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是在躲王道台的催命符。
这天，他正在南诚信的烟榻上飘飘欲仙，管家火烧眉毛似的冲了进来。
“老爷！老爷！”那声音带着跑岔了气的颤音，“栈房里来了个人，拿了封信，指名道姓要当面见您！小的说您出门了，他非说有天大的要紧事，就在栈房死等！”
陶子尧的脑子瞬间宕机。
紫气东来黄貔貅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王道台的催收团队，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他磨磨蹭蹭地抽完了一筒烟，又慢悠悠地喝了一碗茶，这才不情不愿地穿上马褂，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回到栈房，他伸长脖子往客堂里一瞅，整个人都愣住了。
居然是仇五科行里的伙计。
那伙计见到他，如蒙大赦，赶紧把信递了上来。
陶子尧拆开信，连蒙带猜地看完，抬头问来人：“我这儿还没接到电报呢，他这消息是哪儿来的？”
“听说是票庄的朋友说的，”那人老实回答，“王观察那边，昨天就接到山东的电报了。机器照办，不够的银子，山东那边给补，连王观察出洋的经费都一并汇过来了。”
陶子尧心里咯噔一下。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邮政制服的送信员跟算好了时间似的，出现在门口。
“陶大人的电报！”
陶子尧一个箭步冲过去，三两下撕开信封。
果然是他姐夫打来的！
内容言简意赅：机器能退就退，不能退就照办。机器一到，立刻滚回山东销差。
那颗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吧唧”一下落回了肚子里。
一股狂喜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好！好！好！”
陶子尧捏着电报，激动得浑身发抖，前几日的颓丧和狼狈一扫而空。他转过身，看着那两个还愣在原地的伙计和送信员，猛地从钱袋里抓出两块锃亮的银元，一人手里塞了一块。
“赏你的！拿去喝茶！”
他一把推开管家，亲自从柜子里翻出自己最好的那件宝蓝色暗纹马褂换上，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去！”他对着管家一挥手，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立刻去一品香大酒店，定最好的雅间！再写个帖子，把魏翩仞魏老板给我请过来！告诉他，我陶子尧，今晚请他喝酒，不醉不归！”
管家屁滚尿流地跑了。
陶子尧这才施施然地坐下，让仇五科的伙计带了回信，说一切按合同办，让他老板放心。
等人一走，他翘着二郎腿，端起茶杯，美滋滋地哼起了小曲。
另一头，魏翩仞刚从仇五科的行里出来。
就在刚刚，他己经和仇五科把一切都盘算好了。
“翩仞哥，现在这事儿，总算是被咱们给扳回来了。”仇五科的小眼睛里闪着精光，“但是，咱犯不着便宜了姓陶的！我们费心费力，他凭什么坐享其成？这钱，我们留着自己花，难道不香吗？”
魏翩仞呷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同庆里那边，他早就断了。不过嘛，我们出死力，让别人占便宜，这事儿确实犯不着。”
“可山东汇来的银子，还得从他手上过啊。”
魏翩仞冷笑一声：“怕他什么！别忘了，他有两份合同攥在我们手里！一份是两万二千两，另一份是西万两！虽然后一份是假的，可到了对质的时候，不怕他不认！他要是识相，这笔钱咱们哥俩分了。他要敢说半个不字，我就拿着这两份合同，逼他再给咱们找两万两的机器来！”
仇五科一听，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就在这时，陶子尧的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递上请帖。
魏翩仞打开一看，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对仇五科递了个眼色。
“你看，这不就来了么。”
入夜，一品香大酒店灯火辉煌。
陶子尧理了理崭新的马褂，只觉得连日来的晦气一扫而空，前途一片光明。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地朝着那扇朱漆大门走去。
今晚，是他陶子尧重振雄风的开始！
殊不知，那扇门后，等待他的不是庆功酒，而是一张早己为他织好的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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