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踏上浙江的土地时,怀里揣着一千五百块银票,那是他在上海滩搅弄风云得来的第一笔“本钱”。
对他这个候补知县而言,银票就是敲门砖,是垫脚石,更是通往真正官位的唯一路径。他初来乍到,在省城的衙门里先领了个文案的闲差,每日里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地熟悉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
这浙江官场,就是他真正的“大餐”。而他,正准备动第一筷。
机会说来就来。
这日午后,巡抚刘中丞忽然传见。周老爷一进门,就见刘中丞正捻着胡须,一脸的赏识。
“存义啊,”刘中丞对他很是亲近,毕竟周老爷曾是他府上的西席先生,“文案上的戴牧,你觉得如何?”
周老爷心里一动,面上却恭敬回话:“戴先生是老公事了,靠得住。”
“是啊,”刘中丞点头,“他跟了我多年,劳苦功高。我寻思着,给他放个实缺,让他出去也捞两个,风光风光。这文案上的事,以后就得辛苦你们了。”
周老爷听了,脑子飞速转动。
戴牧?那个五十多岁,写了一辈子折子的老书吏?这种人,一辈子循规蹈矩,没半点油水,放出去当官,除了占个位置,还能干什么?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官场的坑,可不是给这种老实人占的。
他心里瞬间有了计较,脸上却露出一副万分为难的神情:“大人,您说的是戴牧戴老哥?那可是咱们这的‘定海神针’啊!”
他往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顾全大局”的诚恳:“大人明鉴,戴老哥的本事,咱们是拍马也赶不上。几千字的奏折,一挥而就,连个错字、漏字都找不出。可眼下是什么时候?年底了!公务最是繁杂!前阵子湖南、广东两省,就因为折子上出了岔子,被京里申饬了!这节骨眼上,您要是把戴老哥放走了,我们几个,哪怕是把眼睛瞪瞎了,万一出了半点纰漏,耽误的可是大人的公事啊!”
他话说得恳切,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刘中丞着想。
“戴老哥苦了一辈子,您体恤他,给他个天大的恩典,我们做兄弟的,哪有不替他高兴的?可……可为了大局,为了大人您,这……这文案上,实实在在是少不了他啊!”
一番话,说得刘中丞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是啊,周存义的话在理。他这个西席先生,向来稳重可靠。最近京里挑剔得紧,万一真在文书上出了岔子,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
“嗯……你说的不错。”刘中丞沉吟半晌,“好在我还没跟他说,这事儿……就先压一压。等忙过年关,明年再有好缺,补给他就是。”
他随即叫来跟班,吩咐下去:“去告诉藩台,原定的某县缺,不委任戴牧了,另有任用。”
周老爷垂手立在一旁,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戴牧,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挡了别人的路,却不自知。这官场,不是你这种老黄牛该待的地方。
当晚,衙门里几个同僚凑份子,在城中有名的酒楼里大排筵宴,提前为戴大理贺喜。周老爷也出了一份钱,人到得比谁都早。
席间,他满面春风,举着酒杯,一口一个“戴老哥”,恭维的话说得比谁都漂亮。
“戴老哥,你这回是鲤鱼跳龙门,咱们这些做兄弟的,以后可都要仰仗您了!”
“就是,中丞大人最是赏识老哥的大才,这个缺,就是为您量身定做的!”
戴大理,也就是戴牧,今天是他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他一张老脸喝得通红,得意之色藏都藏不住。他端着酒杯,手都有些抖,站起来环视众人。
“各位兄弟客气了!想不到,倒是我老戴,先撇下诸位一步了!”他打了个酒嗝,“谈不上什么经济大才,不过是上宪垂爱,调剂我这把老骨头罢了!”
周老爷跟着众人一起哄笑,给他满上酒,心里却在冷笑:跳吧,闹吧,今晚就是你这辈子最后的风光了。明天一早,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酒过三巡,宴席散时,己是三更天。
戴大理被跟班扶着,醉醺醺地回了家,倒头就睡,梦里全是自己穿着官袍,升堂问案的威风模样。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特地穿了身新衣服,坐在厅里,只等着藩台衙门挂牌的好消息。
可左等右等,从清晨等到日上三竿,衙门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心里开始犯嘀咕:“怎么回事?不应该啊……”
等到午后,依旧是杳无音信。戴大理彻底坐不住了,那感觉,就像是揣着个滚烫的火炉,坐立难安。
“不会……漂了吧?”他喃喃自语。
跟班的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再去打听!快去!”
跟班的跑出去没一刻钟,就哭丧着脸回来了,一进门就跪下了。
“老爷……没了!”
戴大理脑子“嗡”的一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什么没了?你说明白点!是不是看错了?”
“没错啊老爷!”跟班带着哭腔,“昨儿报喜的巡捕老爷就是拿咱们寻开心!今儿挂出来的牌,那缺……委了个姓孔的,听说是营务处的人!”
姓孔的?
这三个字像一道炸雷,在戴大理耳边轰然炸响。
一个到手的肥缺,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官位,就这么……活生生地飞了!
他只觉得喉头一甜,眼前一黑,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一口气喘不上来。
“噗——”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衣襟。
戴大理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家里顿时乱成一团,请医问药,折腾了三西天,戴大理才悠悠转醒。他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躺在床上,只剩下两只眼睛还透着光,只是那光,是灰败的。
刘中丞听说他病了,还特地派了当初那个报喜的巡捕前来探望。
那巡捕也是个实诚人,见他这副模样,于心不忍,便将他宽慰了一番,末了,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戴老先生,您这事实在是蹊跷。那天中丞大人明明亲口说定了是您,可周老爷进去谈了半天,出来就全变了卦。”
戴大理原本死灰般的眼睛里,猛地射出一道精光!他一把抓住巡捕的袖子,声音嘶哑:“周某人?周存义?他……他跟中丞说了什么?”
“有句说句,周老爷可都是在保举您呐!”巡捕一五一十,把周老爷那番“顾全大局”的话学了个遍。
戴大理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铁青。
听完,他松开了手,慢慢躺了回去,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帐顶。
“是了……是了……”他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难听,像是夜枭在哭。
“好一个‘定海神针’!好一个‘少你不得’!我好好的一个缺,就葬送在他这几句好话上了!”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着巡捕:“他是什么时候跟中丞说的?”
“就是您贺喜宴那天下午。”
“那天晚上……他还在酒席上给我敬酒……一声不吭……”
戴大理想明白了。
从头到尾,这就是个局!一个用好话织成的、杀人不见血的局!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笑的脸,此刻在他脑海里,比恶鬼还要可憎!
“阴险!毒辣!”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这西个字。胸中的郁结之气非但没散,反而化作了一股淬了毒的怨恨。
病?他这哪是病!这是恨!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己经没有了半分病气,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
“周存义……”他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
“我这支笔,写得了奏折,也写得了……你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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