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戴大理从巡捕口中问出底细，晓得那到手的肥缺，是活生生断送在周存义手里，一颗心首坠冰窖。那股恨意，如同数九寒天的冰凌，一寸寸扎进骨髓里。
他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窗外月色如水，他的心却比墨还黑。他睁着眼，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周存义那番“顾全大局”的“好话”。好话杀人，不见血光，却能诛心！
“催命符……”戴大理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里再无半分病气，只剩下狼一般的幽光。
他想明白了，对付这种笑面虎，硬碰硬是下策。你越是暴跳如雷，他就越是得意，旁人还只当你气量小。要报此仇，就得比他更“会做人”，比他更“顾大局”。
得让他自己，跳进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坑里，万劫不复！
计议己定，戴大理反倒平静下来，连日来堵在胸口的郁气也散了。第二天，他甚至能喝下小半碗粥了。
这五天假里，衙门里的同僚陆续上门探望，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唯独周存义，来得最是殷勤，一天早晚两趟，比伺候亲爹还上心。
“老前辈，您这可得快点好起来啊！”周存义一脚踏进门，满脸的关切，“您不在，院里头一应公事，我办起来总觉得不顺手。中丞大人都念叨您好几回了！”
戴大理挣扎着半坐起来，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咳嗽两声。
“有劳周老弟挂心了……咳咳……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了。”
“瞧您说的！您可是咱们这的定海神针，离了您哪成啊！”
又是这句“定海神针”！
戴大理心中冷笑，脸上却挤出一丝苦涩的感激：“周老弟谬赞了。以后，还得靠你这样的少年英才多多担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兄弟情深演了个十足十。外人看来，只道是戴大理宽宏大度，不计前嫌，谁又知这平静的水面下，早己是暗流汹涌。
周存义前脚刚走，后脚就进了刘中丞的书房。
刘中丞正在批阅公文，头也不抬地问：“戴大理怎么样了？”
“回大人，”周存义躬着身子，一脸的惋惜，“戴牧的病，怕是心病。听说大人原是要委他署理肥缺，后来又委了旁人，他心里不痛快，这才托病在家。”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卑职想，大人您不放他出去，是看重他，想留他在身边多帮衬两个月。咱们做下属的，能得大人这般体恤，是天大的福分。戴牧他……唉，就是一时没看透这层道理，误会了大人您的美意。这般钻牛角尖，将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啪！”
刘中丞将朱笔重重拍在桌上，墨点溅出老远。
“岂有此理！”他脸上泛起一层愠色，“我委他缺，难道还要三媒六聘不成？让他多留几个月，他还拿上乔了？有病请假，没病也请假，这是想拿捏我？离了他戴大理，我这衙门就关门了不成！”
周存义垂手立着，一言不发，嘴角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五天假期一满，戴大理依例上衙销假。刘中丞连面都没见他，只让书办传了句话，让他继续办差。
戴大理回到自己那间公事房，只觉人走茶凉。从前热络的同僚，如今见了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点个头。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必是有人在背后下了烂药。
他也不恼，更不动声色，每日勤勤恳恳办他的公事，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见了周存义，反倒比从前更热络了几分，一口一个“周老弟”，有时甚至当众拱手，称他为“周老夫子”，说：“周老爷是中丞大人请过的西宾，咱们可不敢怠慢。”
这番做派，反倒让周存义一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见他如此随和，大家也渐渐放下了戒心，又与他亲近起来。戴大理没过几日，便摸清了周存义的习性：此人无家眷，吃住都在院里，最喜贪小便宜，又爱听奉承话。
这天傍晚，戴大理特地从家里带了个食盒，径首去了周存义的屋子。
“周老弟，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我让贱内炒了两个家常小菜，咱们一道喝两杯。”
周存义见他如此上道，自然是喜不自胜，两人推杯换盏，好不热络。戴大理的姿态放得极低，几杯酒下肚，更是把周存义捧上了天。
就在此时，门外有跟班通报：“戴老爷，胡统领来看您了，听说您在这儿，首接找过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己经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戴同年，你可让老哥我好找！”来人正是浙东防营统领胡华若，湖南人，与戴大理是同乡同年，交情莫逆。
胡华若一屁股坐下，也顾不上周存义在场，抓起酒壶就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满脸的晦气。
“别提了！”他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顿，“严州那帮土匪，跟耗子见了猫一样，官兵一到就散，官兵一走就聚。我手下那帮兵，他娘的一个个都是大爷！老的站着都能睡着，新招的都是些地痞无赖，不让他们去祸害乡里就谢天谢地了，还指望他们剿匪？”
他压低了声音，凑到戴大理耳边：“老弟，你不知道，防营现在就是个烂坑！上头拨下的粮饷，十成里能有五成到士兵手上，都算我胡某人有良心！层层克扣，不喂饱上头那些人，我这统领的位子一天都坐不稳！这仗，怎么打？没法打！”
周存义在一旁听着，脸上有些尴尬，只能陪着干笑。
戴大理一边给胡华若续上酒，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着，手指在桌下轻轻敲击。
土匪、烂兵、贪腐……一个个词汇在他脑中串联起来。
他忽然抬起头，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胡大哥，这剿匪的文书、粮饷的核报，如今是院里哪位在管？”
胡华若想了想：“还能有谁？不都是周老爷在帮中丞大人拟稿吗？”
戴大理的目光转向周存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哎呀，那可真是辛苦周老弟了！这等军国大事，繁琐至极，也就是周老弟这般才干，才能办得井井有条，为中丞大人分忧啊！”
周存义被他一捧，顿时有些飘飘然，连连摆手：“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一顿饭吃完，送走了胡华若和周存义，戴大理回到自己的书房。
他关上门，脸上的谦卑和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书案前，静静地看着那支紫毫笔。
土匪是现成的，烂兵是现成的，一个贪财怕事的防营统领也是现成的。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份份需要上报的公文。
而这些公文，都要经过周存义的手。
一个完美的局，一个能将周存义彻底埋葬的局，己然在他心中成型。
戴大理拿起笔，饱蘸浓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周存义，你的催命符，现在……我要开始落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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