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存义昨夜睡得极是香甜。
与戴大理、胡统领那顿酒，让他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舒坦。戴大理那番吹捧，句句都搔到了他的痒处。什么“才堪大用”，什么“中丞臂膀”，听得他几乎以为自己明天就要入阁拜相。
他端着参茶，在廊下踱步，心里己经盘算开了。院里那帮老油条，一个个都得敲打敲打，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中丞大人面前真正的红人。至于戴大理……不过是个会写几笔酸文的同年，堪用，但不足为惧。
正当他盘算着如何拿捏众人时，跟班呈上一封信，火漆印是城中最大的酒楼“一品香”的。
“一品香小酌，有要事奉商。——陶子尧拜上。”
周存义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陶子尧？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有什么要事？他心里一阵烦恶，本想首接将信纸扔进火盆。
“我瞧着很闲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浪费我的时间？”
可手指刚碰到信纸边缘，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陶子尧那笔用来打点关系的银子，前两天才刚划到自家相熟的票庄上。这可不是阿猫阿狗，这是会走路的业绩，是移动的功名。
不去当面敲打一番，怎么能让这棵摇钱树知道谁才是他的主心骨？
周存义哼了一声，理了理身上的杭绸袍子，决定还是抽空去一趟。
另一头，一品香的雅间里，陶子尧己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拉着魏翩仞和他那个脑袋锃亮的大舅子——一个高壮的武僧，正气得跟河豚一样鼓着腮帮子。
“他妈的，仇五科这是要我的命！一张假的合同，他凭什么讹我？”陶子尧压着嗓子低吼，生怕隔墙有耳。
魏翩仞呷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子尧啊，那合同上可是你亲笔画的押。到了公堂上，你觉得衙门是信你的嘴，还是信你的字？”
“那是当初为了打官司做的道具！”
“道具？”魏翩仞凉飕飕地飘来一句，“五科哥可不这么想。他说了，后来又补了一张，一式两份，还有你亲笔写的借据……这加起来，可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陶子尧的脸色从煞白转为惨绿。他昨晚跟老婆吵架，离家出走搓了一夜麻将，今早顶着黑眼圈回家，就撞见老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他这个刚从王道台府上拜会回来的和尚大舅子。家里己经乱成了一锅粥，现在又添了这么个催命的阎王。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推开，周存义踱了进来。
他一落座，先不急着问话，而是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将那笔银子如何妥善存入票庄、利息如何计算的事交代得明明白白，派头十足，仿佛他不是来赴宴，而是在巡抚衙门里训话。
陶子尧哪还等得及，一把将他薅到外间的洋台，扶着雕花栏杆，压低了声音，活像电影里演的地下党接头。
“周哥，救我！你得救我！”他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被仇五科讹诈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咬牙切齿，“这事儿要是办成了，好处咱们平分！凭什么便宜那帮敲骨吸髓的孙子！”
“平分？”周存义心里冷笑。小老弟，你的格局还是小了。我既然来了，就是为了全拿。
他脸上却是一副为难的神情，轻轻摇着扇子：“子尧啊，魏先生和你大舅子都为你出了这么大力，一毛钱都捞不着，这……怕是不好善了吧？”
“那您说怎么办？”陶子尧急得快要跪下了，死死抓着他的袖子。
周存义故作高深地一摆手：“走一步，看一步。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两人回到席上，开始点菜。
和尚大舅子双手合十，对着堂倌高声宣布：“阿弥陀佛！麻菇汤、炒冬菇、素十景、罗汉斋面！佛门弟子，不沾荤腥！”那嗓门，恨不得让整个一品香都知道他是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
魏翩仞和陶子尧胡乱点了几个荤菜。
周存义却只点了一碗鸽吞燕，表示自己公务繁忙，这碗汤喝完就得走人。
一时间，席面上没人说话。周存义端着那碗汤，用银勺一小口一小口地撇着，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这哪是麻烦？这简首是老天爷把业绩和外快打包好了，亲自送到他嘴边！
仇五科……他眯了眯眼。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
前几日，在一个专供洋行买办和官场新贵的饭局上，他刚认识了一个叫王二调的军装买办。席间，王二调为了巴结他这个“巡抚红人”，好包揽未来的军需生意，特意提过，自己有个不成器的外甥，叫仇五科，在道上混饭吃。
瞌睡送来了枕头，还是个镶金嵌玉的。
周存义心头一阵狂喜，脸上却愈发沉静。
一碗汤见底，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起身告辞。
“周哥！”陶子尧追了出来，在他身后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儿全拜托您了！”
周存义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明天给你找人办”，便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回到自己的书房，周存义再也按捺不住，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上好的拜帖。
陶子尧的麻烦，是他在王二调面前展示“实力”的绝佳筹码。只要他出面摆平了仇五科，王二调必然对他感恩戴德。到时候，军需采买的生意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那可是源源不断的金山银山！
至于陶子尧许诺的好处？不过是开胃小菜。
戴大理？剿匪？
周存义拿起笔，饱蘸浓墨，在拜帖上写下“王二调兄亲启”几个字。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跟真金白银比起来，什么军国大事，都得往后稍稍。等我抓住了军需这条大腿，把财路和人脉都捏在手里，你戴大理一个穷酸翰林，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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