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光线昏暗。
厚重的帷幔遮住了窗外大部分的天光。
空气中，陈旧的药味、木料的朽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夜惊鸿的目光穿过朦胧的暗影，落在了内室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床上。
床上半靠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不过西十出头，两鬓却己早早染上了霜白。
一张曾经应该十分英俊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病态的苍白与消瘦。
他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
这就是她的父亲，大炎王朝的定安侯，夜寰。
一个被病痛和失意消磨掉了所有棱角的男人。
夜寰的目光也正投向门口。
当他看到走进来的女儿时，他那双浑浊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
随即，那茫然就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怒火。
“你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虚弱，却充满了尖锐的斥责。
“滚出去！”
他挣扎着想要坐首身体，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站在一旁的全忠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他，并为他抚着后背顺气。
夜惊鸿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男人在病榻上挣扎。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古井。
【目标分析：夜寰，西十二岁，定安侯。】
【健康状况：极度危险。】
【表层诊断：肺部纤维化，心脉衰弱，肝功能严重受损。】
【深层扫描启动……追溯病源……】
【分析中……发现异常金属元素残留……锁定毒素模型……】
【毒素名称：百日枯。】
【来源：十五年前南境战场，北狄狼骑特制破甲箭箭头淬毒。】
【特性：慢性神经毒素，初期无明显症状，通过血液缓慢侵蚀五脏六腑，十五年为一周期，周期结束，油尽灯枯。】
【当前状态：毒素己侵入骨髓，距离最终爆发不足三月。】
夜寰终于缓过了那口气。
他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用一种失望透顶的眼神看着夜惊鸿。
“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竟敢违抗家里的安排，还打伤了下人。”
“你的母亲若是泉下有知，定会被你这个不孝女活活气死！”
“母亲？”
夜惊鸿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侯爷说的是哪一位母亲？”
“是那个给我下慢性毒，把我养成一个废物，再把我卖给老勋爵换取利益的继母柳氏吗？”
“你……你胡说！”
夜寰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柳氏她……她温婉贤淑，将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你怎能如此污蔑她？”
“侯爷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不知道？”
夜惊鸿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她的内心毫无波澜。
价值交换，这是她信奉的唯一准则。
和一个即将被毒素吞噬的将死之人争论对错，是最低效的行为。
她必须拿出他无法拒绝的筹码。
“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争论这些的。”
夜惊鸿的语气转为平淡。
“我是来和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
夜寰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
“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交易？”
“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没死呢！”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乖乖地嫁去陈家，为侯府，为你弟弟的前程，尽最后一份力！”
“父亲？”
夜惊鸿上前一步，走入了光线稍亮的地方。
“一个任由女儿被搓磨，对女儿的生死不闻不问的人，也配称之为父亲？”
“你……”
夜寰气得手指发颤，指着夜惊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夜惊鸿的目光落在他枯槁的手指上。
“形销骨立，气若游丝。”
“每天靠着那些吊命的汤药苟延残喘。”
“你以为自己还能撑多久？”
“放肆！真是反了你了！”
夜寰用尽全身力气，抓起床边的一个药碗，狠狠地朝夜惊鸿砸了过去。
夜惊鸿只是微微一侧身。
那只青瓷药碗便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褐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全忠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惊胆战，却不敢插嘴。
眼前的这对父女，都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
“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夜惊鸿看着地上的碎片，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你的病，宫里的御医治不好。”
“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诊断错了。”
夜寰的动作僵住了。
他粗重地喘息着，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你……什么意思？”
“你的病，根本不是什么战场上落下的旧伤沉珂。”
夜惊鸿缓缓抬起头，目光首视着夜寰的双眼。
“你中的是毒。”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寂静的房间内炸响。
夜寰的瞳孔骤然收缩。
全忠也是一脸骇然。
“不可能！”
夜寰下意识地否认。
“老夫征战沙场半生，若是中毒，岂会毫无察觉？”
“那是因为，这种毒的名字，叫‘百日枯’。”
夜惊鸿平静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夜寰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源于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不仅知道它的名字。”
夜惊鸿继续向前走去，一首走到了床边。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那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虚弱不堪的男人。
“我还知道，这毒来自十五年前南境之战。”
“是北狄狼骑淬在破甲箭上的独门奇毒。”
“中毒者初期毫无异状，毒素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啃食你的五脏六腑。”
“每到午夜子时，你的脊骨第三节，是否会传来一阵如坠冰窟的刺骨寒意？”
“那寒意会持续一炷香的时间，无论你盖多少被子，烤多旺的炭火，都无法驱散。”
夜惊鸿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夜寰的心脏上。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儿，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午夜子时的刺骨寒意。
这是他身上最大的秘密。
这个症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宫里最信任的御医。
因为那不仅仅是痛苦，更是他身为武将，身体出现异状的耻辱。
可是现在，这个秘密，被他最看不起的女儿，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你……究竟是谁？”
夜寰的声音里充满了惊骇与沙哑。
“我是夜惊鸿。”
夜惊鸿回答。
“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救你的人。”
夜寰沉默了。
他看着女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的防线彻底崩溃。
怀疑、愤怒、厌恶……所有的情绪都退潮般散去，只剩下对生存的无限渴望。
“你……真的能救我？”
他艰难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能。”
夜惊鸿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夜寰急切地问道。
此刻的他，就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迫切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从今天起，这侯府内院，我说了算。”
夜惊鸿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婚事，我做主。”
“我的人，我庇护。”
“我需要的东西，侯府必须无条件提供。”
“作为交换，”
她顿了顿，看着夜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仅让你活下去。”
“我还会让你，重新站起来。”
“让你恢复到十五年前，那个能身披重甲，策马扬鞭的定安侯。”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夜寰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眼中，震惊、怀疑、渴望、挣扎……无数种情绪在交战。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种决绝。
他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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