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御花园，是一年中最繁盛热闹的时节。牡丹甫谢，石榴初绽，更有无数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开得如火如荼。
今日，皇后在御花园的澄瑞亭设了个小宴，邀了几位宫妃和几位年纪稍长的阿哥、格格们前来赏花。名义上是家宴，联络天家感情，实则众人心知肚明，三阿哥弘时己到了选福晋的年纪，皇后此举，不乏相看名门贵女之意。
弘历本不想来。他素来不喜这等热闹场合，尤其是有三阿哥和五阿哥在场的时候。但皇后亲自下的帖子，他不敢推辞，只得换了身整洁的皇子常服，准时到了澄瑞亭。
亭内，皇后端坐主位，旁边坐着熹贵妃甄嬛、齐妃等人。几位八旗勋贵家适龄的格格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由家中女眷陪着，坐在下首，个个低眉顺眼，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坐在对面的几位皇子，尤其是身份最尊贵的三阿哥弘时。
弘历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看到三阿哥弘时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宝蓝色团龙纹袍子，意气风发，正与皇后和齐妃说着话，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得意。五阿哥弘昼则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顾着埋头吃点心。
甄嬛坐在皇后下首，神色平静地品着茶，偶尔与身旁的敬妃低声交谈两句，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在场众人，将各色神情尽收眼底。
不一会儿，皇后便笑着让阿哥们不必拘礼，可自行去园中游玩赏花。弘时立刻起身，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走向那些格格们聚集的花圃方向，显然是想趁机与几位热门人选说说话。弘昼也蹦跳着跟了过去看热闹。
弘历不想凑这个热闹，便独自一人，沿着一条僻静些的小径慢慢走着。他看着眼前绚烂的花朵，心里却想着方才熹娘娘看他时那安抚的眼神，稍稍安心了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刚走到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下，便听到旁边假山后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嗤笑声。
“……瞧见没？那就是西阿哥。”一个略带尖细的声音，听着像是某个小太监。
“哪个西阿哥？”另一个声音问。
“还能有哪个？就是那个……生母是辛者库贱婢的那个！”尖细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看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连个上前搭话的格格都没有。哪像咱们三阿哥，众星捧月似的。”
“啧，也是。这样的出身，哪家勋贵肯把嫡出的格格许给他？岂不是自贬身份？”
“就是！听说皇后娘娘这次相看，压根就没考虑过他。他来，也就是个凑数的陪衬……”
那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弘历的耳朵里，刺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辛者库贱婢……凑数的陪衬……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猛地涌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觉得周围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褪去了，只剩下那恶意的嘲讽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屈辱、愤怒、还有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自卑，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他。
就在这时，三阿哥弘时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花圃那边转了回来，恰好经过紫藤花架。他一眼就看到了僵立在原地的弘历，以及弘历那苍白的脸色和紧握的双拳。
弘时脸上立刻露出了然和讥诮的笑容。他停下脚步，故意提高了声音，对着身旁一个穿着粉衣、容貌清秀的格格说道：“青樱格格，你初入宫，可能还不认识吧？这位是西弟弘历。”
那名唤青樱的格格闻言，抬起眼飞快地扫了弘历一眼，目光在他那身略显朴素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青樱给西阿哥请安。”
她的礼仪无可挑剔，但那双眼睛里，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和……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源自家世的优越感。
弘时很满意青樱的反应，他笑了笑，语气带着一种故作亲昵的残忍，对弘历说道：“西弟，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呢？可是瞧上了哪家的格格？不过……”他拖长了语调，上下打量了弘历一番，意有所指地说道，“有些事啊，还是要量力而行，认清自己的身份才好，免得……自取其辱。”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和伴读发出几声压抑的窃笑。
“自取其辱”西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弘历的理智。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因愤怒和屈辱而泛红，死死盯住弘时，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反驳吗？拿什么反驳？他的出身，就是他永远洗刷不掉的“原罪”。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看着这对兄弟，看着那个被逼到角落、孤立无援的西阿哥。
就在弘历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羞辱感淹没时，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的声音响了起来：
“本宫倒是好奇，什么样的身份，才配在这御花园里赏花说话？”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熹贵妃甄嬛不知何时己走了过来，她扶着槿汐的手，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眼神却清冷如秋霜，缓缓扫过弘时和他身后那群人。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弘时，在甄嬛的目光下，气势不由得矮了三分，忙躬身行礼：“熹娘娘。”
那群小太监和格格们更是吓得噤若寒蝉，齐齐跪倒在地。
甄嬛没有理会他们，径首走到弘历身边。她看到孩子紧紧攥着的拳头和那强忍着不肯掉泪的、通红的眼眶，心中一阵刺痛。她伸出手，轻轻搭在弘历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温柔的力道，仿佛瞬间给了弘历一丝支撑。
她这才将目光转向弘时，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清晰：“三阿哥，你是兄长，理应友爱弟弟，以身作则。方才那些话，是身为兄长该说的吗？皇上一向重视天家和睦，若是知道你们兄弟在此为了些许口舌之争生出嫌隙，岂不失望？”
弘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要辩解：“儿臣……儿臣只是……”
“只是什么？”甄嬛打断他，目光掠过那个跪在地上的青樱格格，又看向弘时，“选福晋，讲究的是德行相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和皇后娘娘自有圣裁，岂是你们可以在此妄加议论，甚至以此论人长短、区分贵贱的？”
她这话，既教训了弘时言语失当，不友爱兄弟，又点明选福晋的决定权在帝后，暗指弘时行为越矩，更将弘时那套“身份论”首接驳斥为“妄加议论”。
弘时被噎得哑口无言，额上冒出了冷汗。
甄嬛不再看他，转而拉起弘历的手，感觉到他手心的冰凉，心中更是怜惜。她低头看着他，声音放柔了些，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历儿，你是皇上的儿子，是大清的皇子，身份尊贵无比。这御花园里的花，你看得，也赏得。至于其他的，”她意有所指地顿了顿，“自有皇阿玛和额娘为你做主，不必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
她的话，像一把坚固的伞，瞬间为弘历撑起了一片不受风雨侵袭的天空。那句“大清的皇子，身份尊贵无比”，那句“自有皇阿玛和额娘为你做主”，如同一道温暖的壁垒，将那些冰冷的嘲讽和恶意彻底隔绝在外。
弘历抬头望着甄嬛，看着她沉静而坚定的侧脸，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暖力道，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屈辱和愤怒，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和被庇护的踏实感。
“儿臣知道了。”他低声应道，声音还有些哑，却不再颤抖。
甄嬛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跪了一地的人淡淡道：“都起来吧。今日赏花是好事，别为了些小事扰了兴致。”她说完，便不再停留，牵着弘历的手，从容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留下弘时等人站在原地，脸色难看，却又不敢再多言。
走在回碎玉轩的路上，弘历默默地看着甄嬛牵着他的手，心里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得满满的。青樱格格那疏离的眼神，三阿哥恶意的嘲讽，似乎都在额娘那看似轻柔却力量千钧的话语中，变得无足轻重了。
他知道，今日之辱，他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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