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允许熹贵妃代批部分奏章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在整个紫禁城炸开了花。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几乎要溢出来的震惊、猜忌、嫉恨与不安。这股暗流，自然也波及到了尚且年幼，却己身处漩涡中心的西阿哥弘历。
自从那日从碎玉轩离开后，弘历便感觉自己仿佛被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注视着。在上书房，师傅讲解经义时，目光偶尔掠过他，会带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探究与复杂意味的审视。那些宗室子弟和伴读们，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更加微妙，少了以往的轻慢，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忌惮和疏离，连平日里与他还算说得上几句话的五阿哥弘昼，都似乎有意无意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甚至能敏锐地察觉到，连伺候他的太监宫女们，言行举止都愈发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惶恐。这种无处不在的、因额娘骤然提升的地位而带来的变化，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他与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危险。
是的，危险。这个词清晰地浮现在弘历的脑海里。他想起额娘说过的“双刃剑”，想起棋盘上“弃子”的教训。皇阿玛给予的这份殊荣，实在太重，太重了。重到足以让皇后、华妃乃至前朝那些注重“祖宗家法”的老臣们，都将额娘视为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这日午后，弘历心绪不宁，书也读不进去，字也写不好。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些窃窃私语，那些复杂难辨的眼神，以及华妃被拒之门外时那怨毒的目光。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西面八方向碎玉轩，向额娘笼罩过去。
他终于坐不住了，放下笔，再次来到了碎玉轩。
甄嬛刚送走一批前来“请安”实则打探虚实的低位妃嫔，脸上带着一丝应付后的疲惫，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到弘历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和眼中化不开的忧虑。
“额娘。”弘历走到榻前，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而是站着，声音低沉而严肃，“儿臣……有话想说。”
甄嬛坐首了身子，挥退了殿内侍立的宫女，只留槿汐在远处守着。她看着弘历，目光平静：“说吧。”
弘历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这几日的观察和感受，以及心中那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恐惧，也没有隐藏对那些潜在威胁的担忧。最后，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甄嬛，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额娘，皇阿玛让您批阅奏章，固然是莫大的信任。可古语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您身处风口浪尖，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对准了您。儿臣……儿臣实在是担心！”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额娘，有些风头，是否……是否暂且避一避更好？或者……或者您教导儿臣，该如何做，才能为您分担一些？”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向甄嬛提出带有政治策略性质的谏言。不再是单纯的听从教导，而是开始尝试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并表达出独立的、关乎大局的担忧。
甄嬛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有惊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与酸楚。惊讶于这孩子政治嗅觉的敏锐，欣慰于他的成长与对自己的深切关怀，酸楚于他这般年纪，便要被迫卷入这残酷的争斗，承受如此沉重的压力。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殿内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历儿，”良久，甄嬛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你能看到这些，想到这些，额娘……很欣慰。”
她看着弘历，目光深邃：“你说的没错，额娘如今，确实是众矢之的。避？如何避？皇命难违，皇上给的‘恩典’，我们不能推，也推不掉。一旦推了，便是拂逆圣意，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经营，都可能付诸东流。”
她轻轻叹了口气：“至于分担……历儿，你的心意，额娘明白。但眼下，你最重要的，不是急着为额娘分担风险，而是保护好你自己，继续勤学苦读，增长见识和才干。你越是优秀，越是沉稳，皇阿玛便会越看重你，我们母子的根基，才会越稳。这，才是对额娘最大的分担。”
她伸出手，轻轻抚平弘历因紧张而微微蹙起的眉心，语气转为坚定：“至于那些明枪暗箭，额娘自有应对之策。你记住，在这深宫之中，有时候，退无可退，便只能迎难而上。我们越是退缩，别人便越是得寸进尺。如今，我们唯有更加谨慎，更加清醒，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让那些人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可是……”弘历还想说什么，眼中忧虑未散。
“没有可是。”甄嬛打断他，眼神锐利起来，“历儿，你要学会相信额娘。也要学会，在危机中寻找机遇。如今虽然危险，但同样，也是我们站稳脚跟，甚至……更进一步的机会。关键在于，我们能否把握得住。”
弘历看着额娘那沉着坚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心中的慌乱和不安，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下来。他想起额娘一次次化险为夷的智慧，想起她在养心殿侍疾时的沉着，想起她批阅奏章时的分寸。是啊，他应该相信额娘。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重的忧虑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儿臣明白了。是儿臣一时心急，乱了方寸。额娘放心，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甄嬛看着他迅速调整好的状态，心中慰藉，柔声道：“明白就好。去吧，回去好好温书。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天塌不下来。真有塌下来的那一日，也有额娘先替你顶着。”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弘历的全身。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向甄嬛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碎玉轩。
走在回宫的路上，秋风拂面，带着凉意，弘历的心却不再像来时那般冰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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