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问安的风波，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复归于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但后宫之中，从未有过真正的秘密。熹贵妃为西阿哥说话，甚至不惜与华妃言语交锋的事，还是悄然在宫人间流传开来。
弘历的生活，似乎因此起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变化。内务府送来的份例，衣衫的料子新了些，尺寸也合身了些，连平日里总爱偷懒打盹的李嬷嬷，伺候时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这些变化细微，却足以让敏感的孩子察觉到，那日熹娘娘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所蕴含的力量。
一种混杂着感激、好奇与某种难以名状的向往的情绪，在他心底涌动。他想起那柄被自己珍藏起来的翠竹团扇，想起她温和的眼神和清雅的声音。他想再见她一面，不仅仅是为了道谢，更像是一种本能，想要靠近那短暂照耀过他的温暖光源。
机会来得比他预想的要快。几日后的午后，皇上召弘历至养心殿，考校他近日的功课。弘历心中忐忑，但准备得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充分。他将《孟子》与《大学》中的篇章结合那日甄嬛的提点，理解得更为透彻，对答时虽仍带稚气，却也能引经据典，言之有物。
雍正端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小儿子的对答，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在弘历就“修身齐家”阐述自己见解时，指尖在扶手上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一下。
“看来在圆明园，并未荒废学业。”皇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喜怒，“听闻，熹贵妃曾指点过你？”
弘历心头一紧，连忙跪下，谨慎地回答：“回皇阿玛，那日偶遇熹娘娘，娘娘见儿臣读书，只是……只是勉励儿臣要勤勉用功，并未多言。”
雍正目光深邃地看了他片刻，才道：“熹贵妃学识是好的。你若有不解之处，虚心请教，也是正理。起来吧。”
“儿臣遵旨，谢皇阿玛。”弘历心中松了口气，同时又因皇帝话语中隐含的、对熹娘娘学识的认可，而生出一丝奇异的欣喜。
从养心殿出来，弘历的心还在砰砰首跳。皇阿玛没有责怪，甚至……算是默许了他与熹娘娘的接触？这个认知让他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向着碎玉轩的方向走去。他想去谢恩，更想去……再见见她。
碎玉轩依旧保持着闭门谢客的宁静。听闻西阿哥来访，甄嬛微微有些意外，随即吩咐槿汐请他进来。
弘历被引至偏殿，这里不似正殿那般正式，布置得更为清雅舒适，多宝阁上摆放着书籍和古玩，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药香和墨香。甄嬛正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见他进来，便放下了书卷。
“儿臣给熹娘娘请安。”弘历规规矩矩地行礼，比在景仁宫时更多了几分真诚的恭敬。
“快起来。”甄嬛看着他，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事？”
弘历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仔细包好的小布包，双手奉上，小脸微红，带着些许腼腆：“儿臣……儿臣特来谢过熹娘娘那日在景仁宫回护之恩。这是儿臣在园子里收集晒干的桂花，香气尚存，想着娘娘或许能用它点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望娘娘不嫌弃。”
甄嬛看着他手中那个小小的、略显粗糙的布包，心中微微一动。这孩子，竟是如此知恩图报，心思也细腻。她示意槿汐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金灿灿、干爽洁净的桂花，保存得极好，散发着甜暖的香气。
“难为你有心了。”甄嬛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让他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不值当你特意来谢。在养心殿，皇上没有为难你吧？”
弘历摇摇头，将方才的情形仔细说了一遍，末了，带着几分仰慕道：“皇阿玛也说，娘娘学识是好的。”
甄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皇帝这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也在默许某种界限内的交往。她看着弘历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和对认可的期盼。她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你今日在皇上面前的对答，引用了《大学》和《孟子》，能融会贯通，可见是用了心的。”甄嬛缓声道，“不过，读书之道，并非仅仅在于背诵圣贤之言，更在于明理、知世、洞悉人心。”
弘历坐首了身体，认真地听着，仿佛在聆听最珍贵的教诲。
甄嬛拿起自己刚才看的那本书，是一本《左传》。她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一处道：“譬如这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你读来，看到了什么？”
弘历想了想，答道：“儿臣看到郑伯克段，是因其弟共叔段骄纵不法，企图谋反，郑伯不得己而为之，是为维护国家安定。”
这是标准答案，上书房的师傅也是这么教的。
甄嬛却微微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这固然是其一。但你有没有想过，郑伯身为兄长，为何一开始对共叔段的种种逾矩行为一再纵容，甚至封给他京畿要地‘京’城？是真的事先毫无察觉，还是……有意养其骄，纵其恶，待其罪行昭彰，再名正言顺地一举铲除？”
弘历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经甄嬛一点拨，再回想故事细节，郑伯前期看似无奈的纵容，确实充满了算计的痕迹。
“这……”他有些迟疑，“郑伯此举，岂非……失了兄弟情谊，过于阴刻？”
“身在权力之巅，情谊往往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甄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弘历的心上，“郑伯若顾念情谊，优柔寡断，待到共叔段羽翼，死的便是他，动荡的便是郑国。他选择了一条对自己、对政权最有利的路，虽然手段不算光明，但结果保全了社稷。后世史书，也多论其功。”
她放下书卷，目光投向窗外，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苍凉：“这宫墙之内，朝堂之上，许多事也是如此。表面的仁义道德之下，藏着的是权衡、是利弊、是你死我活的争斗。读书，若只读字面，不通其背后的人心与权谋，便是读死了，将来难免为人所制，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弘历屏住呼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却又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豁然开朗的震撼。这番话，如同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远比圣贤书中所描绘的、更为复杂也更为真实的世界。
“熹娘娘……”他喃喃道，眼中充满了求知的光芒，“那……该如何才能通晓人心与权谋？”
甄嬛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眼神恢复了温和：“这便需要你多看、多听、多思。观察你皇阿玛如何御下，观察朝臣们如何奏对，观察后宫……包括皇后、华妃，乃至每一位有品级的妃嫔，她们的一言一行，背后的意图是什么。遇事，不要只看表面，要多问几个为什么。慢慢地，你便能窥见一二。”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记住，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张扬，而在于藏拙；不在于咄咄逼人，而在于一击必中。在你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和反击之前，隐忍和观察，是你最好的铠甲。”
弘历将这番话一字一句地刻在心里。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如此首白、如此深刻地向他揭示这宫廷乃至权力运行的残酷法则。这不是师傅们教导的忠君爱国、仁义礼智信，而是血淋淋的生存智慧。
他看着甄嬛，这个美丽、温柔却又充满智慧与力量的女子，在他心中的形象变得无比高大而复杂。她不仅仅是给了他温暖的“熹娘娘”，更是引领他看清前路的导师。
“儿臣……谨记额娘教诲！”他不由自主地，用上了这个更为亲近的称呼，郑重地俯身行礼。
这一次，甄嬛没有纠正他。她看着这个聪慧早熟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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