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夜晚，不似养心殿那般总是弥漫着奏章与墨香，也不似慈宁宫那般沉静威仪。这里燃着清雅的百合香，烛光柔和，陈设华贵中透着新妇居所的温馨。然而，这份温馨之下，却流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帝后之间特有的谨慎与距离。
乾隆批阅完当日最后一批紧急奏章，踏着月色而来。他并未让人通传，步入殿内时，只见富察皇后正坐在窗下的暖炕边，就着一盏明亮的琉璃宫灯，低头专注地绣着什么。她己卸去了白日沉重的朝冠与吉服，只穿着一身杏子黄的常服袍子，墨发松松地绾起，簪着一支简单的珠花，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静美。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皇帝，连忙放下手中的绣绷，起身便要行礼。
“不必多礼了。”乾隆快走两步，虚扶了一下，语气比在朝堂上温和许多，“在做什么？”
富察皇后微微垂首，声音轻柔：“回皇上，臣妾闲来无事，想着给您绣一个装印章的锦囊。”她说着，将炕几上的绣绷拿起些许，让乾隆能看清上面的图案——是精致的云龙纹，才刚起了个头，针脚却己十分细密均匀。
乾隆目光在那绣样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皇后有心了。只是这些琐事，交给尚衣监便是，何必亲自动手，仔细伤了眼睛。”
“臣妾省得。不过是偶一为之，不敢耽误正事。”富察皇后温顺地答道，将绣绷交给一旁的宫女收好，亲自奉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皇上忙碌一日，喝口茶歇歇吧。”
乾隆接过茶盏，在炕桌另一侧坐下。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温度适宜，茶香清冽。他呷了一口，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皇后。她总是这般，举止得体，言语恭顺，将一切都打理得恰到好处，从妆容衣饰到言行态度，无一不符合他对一个“贤后”的所有想象。
他应该感到满意，甚至庆幸。皇额娘为他挑选了一位无可挑剔的皇后，能为他稳定后宫，让他无后顾之忧。
然而，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张温婉恭谨、完美得如同玉雕般的面孔，他心中那点莫名的滞涩感，又隐隐浮现。他与她的相处，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纱，一切都按照既定的剧本在进行，行礼、问安、关怀、应对……规矩得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缺乏一丝鲜活的气息。
他想起晚膳前，皇后依例来回禀几桩宫务的处理结果，关于一位贵人份例的调整，关于宫中一项修缮费用的核销。她条理清晰，依据宫规，处置得公平妥当，连他都觉得无可指摘。他甚至能想象到，皇额娘听闻后，必定会露出赞许的目光。
这“正确”，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额娘你深夜唤的四郎是朕还是先皇 本身就像一道无形的墙。
“皇上？”富察皇后见他端着茶盏出神，轻声唤道。
乾隆回过神，放下茶盏，随意问道：“近日宫中可还安稳？她们……可还恭顺？”他指的自然是那些妃嫔。
富察皇后浅浅一笑，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端庄模样：“劳皇上挂心，宫中一切安好。各位妹妹都恪守宫规，对臣妾也甚是礼敬。”她顿了顿，补充道，“慧嫔妹妹前日还送来了她亲手做的几样点心，说是家乡风味，臣妾瞧着很是精巧。”
她主动提及慧嫔，言语间毫无芥蒂，反而带着赞赏，显露出中宫应有的大度。
乾隆“嗯”了一声，想起高氏那娇俏灵动的模样，以及她送来点心时，那带着几分小女儿家讨好意味的、亮晶晶的眼神。那样的神情，他在皇后这里，从未见过。
皇后似乎总是在“衡量”，在“斟酌”，在努力扮演好她的角色。她像一个最优秀的学生，完美地复刻了所有教导，却似乎……少了一点属于她自己的、不那么“正确”的真性情。
这种念头让乾隆感到一丝烦躁，甚至有些对自己不满。皇后如此贤德，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难道他期望皇后如那些妃嫔一般，对他撒娇弄痴吗？那才真是有失体统。
他压下心头那点异样，转而问起嫡子永琏的功课。皇后一一答了，言语间对儿子的学业十分上心，亲自督促，显露出为人母的关切。
又闲话片刻，乾隆便起身道：“时辰不早了，皇后也早些安置吧。朕还有些奏章未看完，回养心殿了。”
富察皇后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落，但立刻便恢复了恭顺，起身行礼：“是，臣妾恭送皇上。皇上也请保重龙体，勿要过于劳累。”
乾隆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坤宁宫。
走在回养心殿的宫道上，夜风清冷。乾隆抬头望了望天际那轮清冷的明月，心中那份空落落的感觉愈发清晰。
他拥有了天下人眼中最“合适”的皇后，得到了后宫的安宁与前朝的赞誉。可为何，在这理应圆满的新婚之初，伫立于君心之侧，他感受到的，却是一种程序化的圆满之下的，一丝难以与人言说的寂寥？
他知道，皇后没有错。她做得很好，好到让他挑不出任何毛病。
或许，错的，是他自己那份不合时宜的、对“心意”的奢求。
他加快脚步，走向那堆满奏章的养心殿。或许，只有在那无穷的政务中，才能暂时忘却这缠绕在君心侧畔的、细微却挥之不去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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