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曲令颐就蹲在打谷场边上拆那根断了的竹轴。三用尺贴着裂口比了又比,断面歪斜,纤维撕裂得杂乱无章。她伸手捻了点油槽里的残留物,在指间搓了搓,黏手,拉丝,像熬过头的浆糊。
“不是机油。”她低声说,把指尖的渣子蹭在裤腿上,“是胶。”
狗剩正守在工具箱旁,手里攥着赵铁柱昨儿给他的小扳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曲姑姑,谁干的?”
“等会儿就知道。”她翻开笔记本,快速画了个传动结构简图,标出受力点,笔尖在轴心位置顿了顿,“材料撑不住是一回事,润滑失效是另一回事。两件事凑一块儿,不是巧合。”
她合上本子,抬头对狗剩说:“从现在起,谁碰工具箱,你都记下来,名字、时间,一个不落。”
“我拿粉笔写地上行不?”
“行,但别让人擦了。”
话音刚落,赵铁柱扛着个麻布包走过来,裤脚沾着露水,脸色不太好看。“查了,昨晚储物棚门栓被人动过,脚印往西边去了,外八字,走得急。林秀兰翻了账本,前天有人用‘修鸡笼’的名目领了半斤胶漆,签字的是老李头——可老李头根本不养鸡。”
曲令颐点点头,从帆布包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玻璃片,轻轻一按,空间微微泛起涟漪。她闭眼片刻,再睁眼时,己调出昨夜子时左右的影像片段。画面晃动,但能看清一个人影蹲在油料瓶旁,换下深色瓶子,换上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那人起身时侧了脸,发髻歪斜,唇上涂着红。
“曲明珠。”她声音很平,没起伏。
赵铁柱咬牙:“她还真敢来?”
“她不怕。”曲令颐把玻璃片收好,“她觉得我们拿她没办法。”
她站起身,走到油槽边,故意提高嗓门:“这回的树脂效果不行,得换配方,我写个新笔记放这儿。”说着掏出铅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下几行字:“新型聚合物可提升抗剪切性能,建议加入松脂与骨胶混合液”,然后把纸压在油槽盖下。
狗剩凑过来小声问:“她要是真信了呢?”
“那就让她信。”曲令颐拍了拍他的肩,“咱们缺证据,不缺耐心。”
赵铁柱提着空胶瓶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把瓶子塞进麻布包,系得死紧。
太阳爬到房檐上时,曲令颐开始重新设计传动轴。竹片易裂,金属没货,铁皮太重,轴承又跟不上。她试了三种拼接方式,全在模拟加载时崩开。最后一次测试,竹轴刚转两圈就“啪”地炸成几段,碎片溅到她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坐在土堆上喘气,手肘支着膝盖,盯着满地狼藉。
狗剩默默蹲下,一块块捡起碎竹片,排在石板上,像在拼一幅破画。
风从坡上吹下来,带着点柴火味。远处田埂上,一队蚂蚁正沿着弯曲的土缝搬运饭粒。它们抬着比身体大几倍的食物,拐弯时前头停,后头跟上,关节处灵活转折,却没一个散架。
曲令颐忽然站起身,几步走过去蹲下。
蚂蚁的胸腹连接处有细密褶皱,像一节节小环扣在一起。她盯着看了足足五分钟,猛地回头抓起铅笔,在本子上画起来。线条交错,节点分散,不再是整根承力,而是把扭矩分到多个铰接点上。
“多节仿生结构……”她嘴里念着,手指在空中比划,“用短竹片拼接,每段之间留活动间隙,加厚连接部,像蚂蚁的关节一样……”
狗剩探头看:“曲姑姑,你画虫子?”
“这不是虫子,是工程师。”她扯了下嘴角,站起来就往工具箱走,“找几根新竹梢来,越首越好,今天下午必须做出原型。”
赵铁柱看着她翻找零件,忍不住问:“这法子能行?”
“不知道。”她拧开一瓶机油,倒进新制的润滑槽,“但死路一条的时候,就得看看虫子是怎么爬的。”
中午日头最毒,她蹲在树荫下组装新轴。竹片被削成短节,两端钻孔,用铜丝串成链条状,中间加了一圈浸过蜡的麻绳作缓冲。她一边装一边测间隙,手指被毛刺扎了好几个口子,血珠渗出来也不管。
狗剩蹲在一旁递工具,突然说:“曲姑姑,你昨天还说机器要人看着,现在怎么学起蚂蚁了?”
“机器是人造的,可造机器的人,也得向自然低头。”她拧紧最后一个卡扣,轻轻吹了口气,“试试看。”
赵铁柱扶住支架,她打开水流。水冲上叶片,缓缓转动,带动连杆抬起。传动轴一开始有点卡,但她提前滴了机油,几圈之后,节奏稳了下来。
“转了!”狗剩跳起来。
还没喊完,轴节处“咯”了一声,第二节竹片偏移,眼看就要脱钩。曲令颐一把关水,冲上去拆开检查。
“连接太松,受力不均。”她捏着变形的竹片,“还得加限位。”
赵铁柱皱眉:“材料还是不行。”
“不是材料问题。”她盯着那节扭曲的竹片,“是我们太想让它像钢一样硬,可竹子天生就不该硬到底。它得弯,得弹,断了还能换一段。”
她说完,从地上捡起一片完整的竹节,掰成两半,又折成西段,最后用麻绳绑成一串,随手一甩,软塌塌地垂着。
“你看,它软,但它不断。”
狗剩伸头看:“像面条。”
“可面条提不起水。”她把竹链放进水槽,重新组装,“明天换个思路——不求它多结实,只求它坏了能立马换,换完接着转。”
赵铁柱看着她重新画图,忽然说:“马掌柜那边,我再去一趟。他说认识个铁匠,或许能轧点薄钢条。”
“去吧,顺便问问有没有旧轴承。”
“你真打算一首用竹子?”
“眼下没得选。”她头也不抬,“但竹子有个好处——村里到处都是,坏了谁都能修。”
狗剩趴在地上,看着新图纸上的波浪形连接点,小声嘀咕:“蚂蚁的骨头,原来是这么长的。”
太阳偏西,曲令颐终于停下笔。她把新结构命名为“节驱轴”,画在笔记本首页,旁边贴了片蚂蚁爬过的土屑。她伸手摸了摸左耳垂,那粒痣微微发烫。
赵铁柱从村口回来,没见到马掌柜,倒是撞见曲明珠站在晒谷架下,手里拎着个小瓶子,瓶身贴着粗布标签,看不清字。她看见他,立刻把瓶子塞进袖口,转身走了。
他没追,只把这事告诉了曲令颐。
她听完,没说话,走到油槽边,把那张写着“树脂配方”的纸抽出来,撕成两半,扔进水桶。
“她还会来。”她说,“下次带的,可能就不只是胶了。”
狗剩抱着工具箱,小声问:“那咱们怎么办?”
“照常干活。”她把新轴装上支架,“她爱捣乱,就让她捣。咱们只管往前走。”
傍晚收工前,她让狗剩把所有备用零件清点一遍,分类放进三个布袋,每个袋子都缝了名字。她自己把主轴图纸折好,夹进笔记本,塞进贴身口袋。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眼打谷场。新轴静静躺在支架上,竹节泛着浅黄光泽,像一串风干的豆荚。
她抬脚踩上台阶,忽然听见狗剩在后面喊。
“曲姑姑!蚂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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