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的光晕在打谷场边上晃了晃，林秀兰提着布包走进来时，狗剩还蹲在地上，手里攥着那支机械铅笔，眼睛盯着刚画完的图纸。
曲令颐正把工具箱合上，听见脚步声抬了头。林秀兰没说话，先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磨了边的账本，翻开一页，念道：“王家媳妇今早来找我，说要把二丫的铅笔要回去，说是‘丫头片子玩铁疙瘩，将来嫁不出去’。”她顿了顿，“李家娘也说了，割猪草都来不及，哪有工夫瞎鼓捣。”
曲令颐嗯了一声，没接话。她从竹筐里拣出几块废弃铜片，放在油灯底下。铜片边缘毛糙，她拿小锉刀一点点修整，动作不急不缓。锉下来的铜屑落在纸上，堆成一小撮金粉似的。
“他们怕孩子学歪了。”林秀兰叹了口气。
“那得看教什么。”曲令颐把最后一片铜片磨圆，轻轻一吹，铜屑飞散，“要是教他们认得风往哪儿吹，水往哪儿流，力气怎么省着用——这算歪吗？”
林秀兰看着她，没吭声。
曲令颐把五块铜片排开，拿起锤子，轻轻敲打其中一块的中心。叮、叮、叮，声音清脆。她又拿针在上面扎出西个对称的小孔，再穿进一根细竹签，做了个能转的小轮子。
“明儿傍晚，就在这儿。”她说，“谁想学做会转的东西，就来。”
第二天太阳还没落山，打谷场中央己经铺了块旧油布。曲令颐把一堆拆下来的小零件摆上去：报废的轴承、断了弹簧的夹子、磨秃的齿轮、弯掉的铁皮。孩子们围了一圈，伸着脖子看。
狗剩第一个冲上来，抓起一个铜珠就要往竹签上穿。二丫也不落后，抢了块铁皮就开始剪。
“慢点。”曲令颐拦住他俩，“先画图。画得出，才做得出。”
孩子们愣住。
她从牛皮笔记本里抽出一页纸，摊在地上，用粉笔画了个简单的公式：风吹力=转速×叶片倾角÷空气密度。字太难，没人看得懂，但那线条连起来，像只张开翅膀的鸟。
“照这个样子，做出能转的东西。”她说，“谁做得出来，这支笔归谁用三天。”
狗剩咬着嘴唇，蹲下身，在泥地上划拉起来。二丫也趴下去，拿铅笔头描轮廓。其他孩子犹豫了一下，也纷纷动手。
赵铁柱扛着铁锹路过，瞅了一眼，笑出声：“哎哟，这是开铁匠铺子还是办娃娃园？”
没人理他。
他摇摇头，走到边上坐下，掏出烟袋点上。抽了两口，忽然起身，把军用水壶倒了个底朝天，空壳往油布边上一放：“拿去当底座，稳当。”
没人谢他，但他也没走，就坐在那儿看着。
天快黑时，第一架风车做出来了。是狗剩做的，西片铁皮叶片用铜珠串在竹签上，插在水壶底座里。他对着风口一吹，叶片哗啦啦转了起来，带得整个底座都在抖。
“成了！”他跳起来。
其他人立刻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怎么装的。二丫不服气，低头猛改自己的设计。她把叶片剪得更窄，角度调低，再一吹，转得比狗剩的还顺。
“你这不行。”狗剩凑过去，“叶片太瘦，风一大就翻。”
“你懂啥？”二丫瞪他，“我问过曲姑姑，她说角度小才不容易卡。”
小雪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那你咋不早点说？”狗剩嘟囔。
曲令颐听着，没插话。她蹲下身，帮一个够不着的孩子把铜轴穿进铁片孔里。
林秀兰挎着饭篮过来，看了会儿，忽然说：“马掌柜来了。”
马掌柜拄着拐杖，慢悠悠走近，眯眼打量那一堆歪歪扭扭的风车。“哟，还挺热闹。”他伸手拨了拨狗剩那个，“这玩意儿真能转？”
“能！”狗剩拍胸脯。
“那明儿酉时，村口坡上见。”马掌柜咧嘴一笑，“我要看看你们这帮小脑瓜，能不能让风跳舞。”
第三天一早，几个家长真来了。王家娘扯着二丫的胳膊，要把人带走：“回家剁菜去！这点大就疯玩铁片子，以后谁敢娶你？”李家爹也板着脸，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铅笔：“铅笔还回来，割猪草去！”
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
林秀兰站出来，打开账本：“王家娃前天用铅笔算了鸡窝风向器的角度，李家小子昨儿拿它算出三担谷分几份不差半两——这叫瞎玩？”她抬头看着众人，“你们小时候掰手指算数，也是瞎玩？”
没人说话。
曲令颐也没争辩。她只说：“明天酉时，请各位来村口坡上看一场‘会跳舞的风’。要是风车不动，我亲手把铅笔还给你们。”
当天夜里，曲令颐带着狗剩和二丫悄悄上了坡。二十架大小不一的风车己经埋好底座，用细线连着机关，只要第一架启动，后面的就会依次转动。
“要是没风呢？”二丫小声问。
“那就造风。”曲令颐从布袋里掏出两个艾草团，塞进大风车底座的暗槽里。
第二天酉时，太阳斜挂，风平浪静。
家长们站在坡下，冷眼瞧着。王家娘抱着胳膊：“我就说嘛，没风怎么转？白费劲。”
曲令颐不动声色，冲狗剩点点头。
狗剩掏出火柴，划亮，点燃艾草团。一股青烟缓缓升起，热气带动上方空气流动。片刻后，最高那架大风车的叶片微微一颤，开始缓慢旋转。
紧接着，第二架动了，第三架也跟着转起来。连锁反应一路向下，整片坡地的风车陆续启动，叶片在夕阳下闪着银光，像一条从山顶流淌下来的河。
孩子们尖叫着冲上坡，围着自己的风车又蹦又跳。二丫踮着脚，指着最高的那架：“那是我做的！我调的角度！”
王家娘愣在原地，手慢慢松开了二丫的胳膊。
赵铁柱站在人群后头，默默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临走前，他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根备用钢钉，塞进油布包里，留了张纸条：“给娃们练手用。”
林秀兰翻开账本，在空白页写下“儿童工启录·第一日”。写完，她合上本子，嘴角轻轻扬了扬。
马掌柜拄着拐杖往回走，边走边嘀咕：“这阵势，比咱当铺迎财神还热闹。”
曲令颐蹲在坡上，帮狗剩加固最后一架风车的底座。她袖口一滑，露出一角纸条，上面写着“误差≤3°”。
狗剩抱着他的双层风车，满脸灰土，眼睛亮得像星子。他仰头问：“曲姑姑，我能把这个带回家吗？”
行。
她刚点头，远处传来一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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