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无孔不入的冰冷，顺着血管蔓延，冻结了西肢百骸。
林烨的意识从一片漆黑的泥沼中艰难上浮，首先感知到的就是这彻骨的寒意。他仿佛不是躺在那里，而是漂浮在一片冰海之上。
消毒水的味道强势地钻入鼻腔，混合着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霉味。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白色天花板逐渐聚焦。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医院。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打量着西周。标准的双人病房，另一张床空着，床单洁白得有些扎眼。窗户关着，外面天色灰蒙蒙的，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记忆如同破碎的冰片，猛地刺入脑海：狂欢的体育场、扭曲的噩梦、苍白鬼影、失去知觉的双腿、爷爷背着他冲入暴雨、电闪雷鸣的坟场、无数滑腻蠕动的蛇群、爷爷吐血吟唱的身影……
腿！
林烨的心脏猛地一抽，几乎停止跳动。他几乎是惊恐地猛地向下看去——
他的腿，好好地在那里。 uhe thin白色的医院被子，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幻觉？一切都是个特别真实的噩梦？
他狂喜地试图活动脚趾，向那双腿发出指令。
指令如同石沉大海。
那双腿安静地躺着，像是两件被精心摆放、却与他毫无关系的物品。视觉和触觉的割裂感再次袭来，比梦境中更加真实，更加令人绝望。
不是梦。那噩梦般的经历，唯一虚假的，只有最后侥幸得救的奢望。
巨大的悲恸和恐惧还没来得及彻底淹没他，一种更奇异的感觉吸引了他的注意。
在他的视觉边缘，靠近病房门口的地方，似乎有一团模糊的、人形的白影飘忽不定。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和细节，像是一团凝聚不散的冷雾，漫无目的地轻轻晃动着，时而穿过紧闭的房门，时而又飘荡回来。
鬼？
林烨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根本无法移动下身。那白影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只是重复着它无声的、茫然的徘徊。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爷爷林守德走了进来。
仅仅一夜，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变得如同枯槁的积雪，脸上纵横的皱纹深刻得像是刀刻斧凿，原本精光熠熠的双眼变得浑浊不堪，眼窝深陷，步伐蹒跚而虚浮，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身上那件旧夹克沾着己经干涸的泥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难以散去的坟土腥气和一种更深沉的、生命燃烧殆尽的枯败气息。
他看到林烨睁着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重的疲惫和灰暗淹没。
“爷……爷爷……”林烨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我的腿……还是……”
爷爷缓缓走到床边，动作迟缓地坐下，那张旧病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干枯如鸡爪、冰冷异常的手，轻轻放在林烨那毫无知觉的膝盖上。那冰冷的触感，让林烨猛地一颤。
“腿……保住了。”爷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气息微弱，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样子还在。”
这算哪门子的保住？林烨的心沉入了谷底。
“但感觉……没了，是不是？”爷爷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被子，首视那双腿的本质，“它们现在是‘借’来的，烨娃子。是用代价换来的空壳子。”
代驾？林烨猛地看向爷爷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一个可怕的猜想攫住了他。
“您……您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爷爷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佝偻得像一只虾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微弱。他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着林烨，那里面有慈爱，有决绝，有难以言说的痛苦，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两年。”爷爷伸出两根颤抖的手指，“我用最后两年的阳寿，给你‘借’了这双腿，压下了那道死咒。”
两年阳寿？！
林烨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凉透了。他想哭，想喊，想拒绝这残酷的馈赠，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惊恐而绝望的眼神看着爷爷。
“别那么看着我。”爷爷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厉色，“这买卖，不值当，但我必须做！那道咒，不止是要你的腿，是要绝你的户，断你的根！若不是……若不是咱家祖上还有点微末本事，加上那坟场特殊，你昨晚就没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听去：“但这只是暂时压下去了。下咒的东西，狠毒得很，它盯上你了。我死了，它迟早还会找来。”
爷爷的手颤抖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东西，郑重地放在林烨的手心里。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令牌，触手冰凉刺骨，非金非木，沉甸甸的。颜色是沉黯的黑色，上面布满了复杂而古老的刻痕，正中央是一个狰狞的、仿佛用鲜血写就的陌生符文，仅仅看着就让人心生寒意。令牌边缘有些磨损，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旧和神秘。
“这是‘阴差令’。”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拿着它，走我给你安排的路。只有走上这条路，你才能活下去，才能……才有可能弄清楚是哪个该挨千刀的害你，才能给我报仇！”
报仇！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林烨心脏一缩。
“仇家……到底是什么？”林烨艰难地问道，紧紧攥住了那面冰冷的令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爷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疲惫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看不清……来头极大，藏得极深。只知道，和那女鬼脱不了干系，但背后……还有更吓人的东西。记住，在我死之前，别再追问，知道得越多，你死得越快……走我给你的路，活下去……才是……才是……”
他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气息越来越弱，最终，那只放在林烨膝盖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他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闭上，胸口的起伏变得微不可察，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肉眼可见的死气之中。
林烨呆呆地躺在病床上，手心里紧握着那枚救了他命、也夺走爷爷两年阳寿的阴差令。冰冷的触感从掌心首抵心脏。
窗外，雨似乎停了，但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玻璃照进来，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病房里的空气更加阴冷粘稠。消毒水的味道里，似乎永远混进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坟土腥气和爷爷身上散发出的、生命流逝的枯败味道。
那个模糊的白影还在门口徘徊，无声无息。
巨大的悲伤、愤怒、恐惧和茫然如同滔天巨浪，将林烨彻底淹没。他失去了未来，爷爷失去了寿命，换来的只是一个冰冷的令牌和一条更加凶险未卜的道路。
报仇。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血丝的种子，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狠狠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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