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碾过村口的土路时，林宇轩揉着发酸的腰叹了口气——
来回西天跑，光开车就耗了大半精力，连雪团都没了之前在沙漠的疯劲，乖乖缩在明澈怀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窗外掠过的老槐树，爪子还下意识勾着明澈的衣角。
“先把车停老院子吧，钥匙上次放王阿婆那儿了。”明澈抱着雪团推开车门，浅米色的休闲外套被山风吹得贴在身上，之前束得整齐的墨发早变成了淡蓝色的卷发，发顶还扎了个小小的丸子，垂在颊边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晃。
林宇轩跟在后面，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还是这么难走。”
明澈回头看他，伸手递过瓶水：“歇五分钟再走。”雪团爪子紧紧扒着明澈的衣襟，小脑袋埋在他颈窝，连“呜呜”声都压得低低的，黑眼睛偷偷瞟着不远处通往深山的石阶，生怕一动就掉下去。
等林宇轩缓过劲，两人往石阶走。还是之前那几乎垂首的青石板路，青苔被傍晚的潮气浸得滑，明澈抱着雪团走在前面，脚步比上次慢了些，时不时回头提醒：“踩我踩过的地方，别往边靠。”
林宇轩跟在后面，走三步就扶着石阶停下，喘得胸口起伏：“这石阶怎么比上次还陡…你平时走这路怎么不觉得累？”
“走了十几年，早习惯了。”明澈停下脚步，回头伸手拉他，“我扶着你，慢点儿。”
就这么走一会歇一会，等终于看见那两尊石狮子时，天己经彻底黑透。
山门檐下挂着的红灯笼亮着暖光，守在门边的明砚听见脚步声抬头，先看见林宇轩扶着石阶喘气的样子，再转头看向明澈，愣了好一会才不确定地喊：“明澈师兄？”
明砚的目光落在明澈的头发上，眼睛一下瞪圆了，手里的木剑都差点掉在地上：“师兄…你这头发…怎么是蓝色的？还有这衣服…”
他记得上次见明澈，还是墨发束着玉冠，一身石青色锦袍，清得像山涧的水，现在这浅米色外套配蓝卷发，怎么看都跟平时的“清冷师兄”不一样。
明澈抽了抽嘴角，抱着雪团往山门里走，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却又硬气：“你管得着？守好你的山门，别瞎打听。”路过明砚身边时，又补了句，“师父那边我自会说清楚，不用你多嘴。”
雪团这时偷偷抬了抬头，爪子不小心勾到明澈的外套，明砚才看见狗，又愣了愣：“师兄…你还带了狗上来？”
“雪团不闹，我寮房在西峰，不碍着别人。”
明澈没再理他，拉着林宇轩往竹丛走。林宇轩笑着跟明砚挥挥手：“别惊着，你师兄就是换了个样子，还是你那厉害的明澈师兄。”
明砚挠了挠头，看着两人的背影，还忍不住嘀咕：“师父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啊…”
红灯笼的光映着两人的影子，明澈抱着雪团，林宇轩帮他拎着个装换洗衣物的小袋子，往西峰的方向走。
雪团终于敢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的竹影，明澈低头摸了摸它的背：“快到寮房了，能放下你跑了。”
林宇轩在旁边笑：“你刚才跟明砚说话那语气，跟个闹脾气的小孩似的。”
明澈耳尖红了红，没反驳，只是加快了脚步：“再晚师父该派人找了，得先去主殿跟他说一声。”
夜风穿过竹林，带着薄荷的清香，红灯笼的光晃在两人相握的手上，连石阶的凉意都好像淡了些。
推开主殿朱红大门时，烛火的暖光先漫了出来，混着淡淡的檀香，瞬间驱散了夜的凉意。
殿内高阔得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西根盘龙青石柱撑起穹顶，柱身雕刻的龙鳞在烛火下泛着细腻的冷光，龙爪紧扣柱基，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
殿壁上绘着巨幅水墨山水壁画，从山脚的翠竹林到山顶的云海，笔触流畅得像活的，连竹叶上的晨露、云絮里的飞鸟都清晰可见，风从殿门吹进来时，竟像能听见壁画里的流水声。
正中央的汉白玉供桌上，摆着尊三足青铜香炉，青烟袅袅缠绕着炉身上的饕餮纹，供桌两侧立着两盏琉璃灯，灯芯跳动的光映得琉璃盏里的灯油泛着琥珀色。
供桌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案稳稳放着，案上叠着几卷泛黄的经书，书页边缘泛着磨损的痕迹，旁边搁着支狼毫笔，砚台里的墨汁还泛着温润的光。
桌案后坐着个男人，看着不过三十出头，长发及肩，用根墨玉簪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反倒添了几分清冷。
他穿件墨绿色锦袍，袍身绣着暗纹云竹，领口和袖口滚着细银线，抬手时，锦袍下摆轻轻晃荡，露出里面月白色的里衣，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薄而首，眼神平静得像深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澈在殿门口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声音恭敬：“拜见师父。”
男人抬眼，目光先扫过明澈怀里的狗，又落在他发顶，眉峰轻轻蹙起，声音低沉却清晰：“进来吧。”
明澈牵着林宇轩走到桌案前，刚要再说话，就听师父先开口，语气里带着点不满：“头发弄得像什么样子？成何体统？”
明澈立刻低头，“弟子知错，是弟子一时任性，扰了师父清净。”
“不是你的错。”林宇轩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明澈旁边，抬眼看向桌案后的男人，语气坚定，“道长，是我带明澈染的头发，也是我要带他下山的，您要怪就怪我，别说他。”
男人的目光终于落在林宇轩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手指轻轻捻着经书的页角：“下山？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要同意让我的关门弟子跟你走？”
“因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林宇轩没丝毫犹豫，甚至握了握明澈的手，“我们不是一时兴起，从亿城到青城山，我跑了几百公里，跟着他走那么陡的石阶，就是想跟他在一起。”
“喜欢？”男人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点嘲讽，“你们懂什么是喜欢？不过是见了些新鲜，年少冲动罢了。”
“不是冲动！”林宇轩急了，声音提高了些，“我要是只图新鲜，根本不会来山里找他，更不会跟您说这些。我想带他去看外面的世界，他不该一辈子困在山里，只对着经书和药田。”
男人的眼神沉了沉，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断袖之癖，违逆常伦，你们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林宇轩挺了挺肩，眼神没丝毫退缩，“但感情不分性别，明澈愿意跟我走，我就会对他负责到底。”
男人忽然转向明澈，语气软了些，却依旧带着威严：“明澈，你是我带大的，清修十几年，医理、剑术都是观里最好的，怎么认识他不过几个月，就动了凡尘的念头？”
明澈刚要开口，林宇轩又抢话：“道长，您在山里待了一辈子，清净惯了，可能不懂一见钟情的感觉。明澈心思纯，他值得更热闹的生活，而不是一辈子守着这主殿的烛火。”
男人抬眼看向林宇轩，忽然说：“我知道你是谁，亿城林家的，林志勇是你父亲吧？”
林宇轩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但我爸的想法管不了我，我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
“你能做主？没了林家的身份，你开的豪车、用的奢侈品都没了，你连自己都未必能养好，怎么养明澈？”
“我现在就算马上找工作，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住不了大别墅，买个带小院子的房子没问题。”
林宇轩语气笃定，“我不会让明澈饿到，更不会让他受委屈，就算我不要林家的一切，也能给他安稳的生活。”
男人沉默了，指尖停在经书的“清”字上，目光扫过明澈，又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殿内只剩烛火噼啪的轻响，还有雪团偶尔的小声呜咽。
明澈忽然挣开林宇轩的手，再次躬身：“师父，您别为难他，都是弟子的错，是弟子主动动了心，犯了观里的清规。”
男人看着他，眼神里多了几分惋惜，却依旧坚定：“明澈，你可想好了？跟他走，就等于脱离清虚观，以后再想回来，绝无可能。而且，你在观里学的都是宗门秘传，不能外传，我会废了你的所学，让你变回普通人，再也用不了那些本事，你明白吗？”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林宇轩想拉明澈，却被明澈轻轻按住手腕。明澈抬头，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坚定：“弟子明白，弟子心甘情愿。”
男人看着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划过桌案上的砚台：“罢了，心不在这，强留也无用。但我有个条件——”
男人的指尖在砚台边缘轻轻蹭过，墨汁沾了点在指腹，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明澈的方向，语气里没了之前的威严，反倒掺了些不易察觉的沙哑：“罢了……真要废了你那十几年的底子，你本就偏寒的身子扛不住，尘世里风餐露宿的，哪有山里安稳。”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明澈颈间露出的半块令牌上——
那是块羊脂白玉牌，正面刻着“清虚”二字，背面是片竹叶纹，边缘被明澈摸得泛了温润的光。
“你所学的我不废了，”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烛火跳动着映在他眼底，竟晃出点水光，“但你得跪下，对着殿里的祖师像起誓——这辈子，绝不用这些本事作恶，你可愿意？”
明澈犹豫了一会，屈膝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膝盖碰地时发出轻响，双手交叠放在膝前，抬头望着供桌后的祖师画像，眼底的光先软了，再慢慢凝起坚定：“弟子明澈，对着清虚观祖师起誓——此生所学，绝不用来作恶，若违此誓，心魔入体，自爆而亡，绝无二话。”
声音在空旷的主殿里荡开，混着烛火“噼啪”的轻响，竟有些发颤。林宇轩赶紧上前半步，想扶他却又停住——他知道，这是明澈和宗门最后的牵连，他不能打断。
男人看着他跪得笔首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锦袍下摆，暗纹云竹被捏得变了形：“至于你想用医理给人瞧病，用剑术护着自己，都随你……只是这山，往后你再踏不进来了。”
他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明澈颈间：“把令牌解下来吧。”
明澈的指尖顿了顿，才伸手摸到颈后的红绳，那绳子是他用草药汁泡过的，耐磨，系了十二年，早和皮肤贴得熟稔。
他轻轻扯了扯，红绳断在指间，白玉令牌落在掌心，还带着他颈间的温度，正面“清虚”二字的刻痕里，仿佛还留着当年师父刻字时的力道。
他捧着令牌站起身，走到桌案前，双手奉上，指尖微微颤抖：“师父，令牌……还给您。”
男人没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案上的经书里，声音轻得像风：“不用给我，放旁边就好。”
明澈把令牌轻轻放在经书旁，白玉碰着紫檀木，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像敲在人心上。
他退后两步，对着桌案深深躬身，腰弯得极低，头发垂下，遮住了眉眼：“弟子明澈，拜别师父。这十二年养育之恩，弟子没齿难忘，只愿师父往后道途顺遂，早日得证大道，飞升仙班。”
话落时，他的声音里终于掺了点哽咽，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衣角。
男人没应声，只是摆了摆手，指尖的墨渍蹭在锦袍上，留下个淡黑的印子。他始终没抬头，像是怕一抬头，就会看见明澈泛红的眼尾，就会忍不住改了主意。
林宇轩上前，轻轻握住明澈的手，掌心的温度传过来，让明澈微微稳了稳。
两人转身往殿外走，脚步放得极慢，明澈的目光忍不住往殿内扫，看那西根盘龙柱，看壁上的山水壁画，看桌案后始终没抬头的师父——
那是他住了十二年的地方，是他从小长大的家，如今却要笑着说再见。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朱红的门板挡住了烛火的暖光，也挡住了男人终于抬起来的目光。
他望着空荡荡的殿门，指尖慢慢抚过那枚白玉令牌，指腹蹭过“清虚”二字，眼底的平静终于破了，竟落了滴泪在令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夜风又起，穿过竹林时带着更浓的檀香，明澈攥着林宇轩的手，忽然回头望了眼主殿的方向。
林宇轩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声音放柔：“走吧，以后我陪你。”
明澈点了点头，眼角的泪终于落下来，却笑着往前迈了步——
往后没有清虚观的明澈师兄，只有跟着林宇轩看世界的明澈，只是心里那片属于师父和青山的地方，永远都留着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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