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更早更烈。
朝鲜北部的临时包扎所里，陆振国攥着半截铅笔的手冻得发僵，笔尖在皱巴巴的信纸上悬了许久，才落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秀”字。帐篷外的风雪卷着炮弹的余震呼啸而过，帆布篷顶被打得噼啪作响，像极了家乡屋檐下冬日的冰棱坠落声。
“又给家里写信？”隔壁铺位的老兵王德胜裹着破军大衣坐起来，胸腔里的伤让他说话时带着气音，“你这手刚能抬起来，歇着吧。”
陆振国没回头，左手按住信纸边角——那是从弹药箱上撕下来的硬纸板，反面还印着“严禁烟火”的模糊字迹。他的右手在长津湖战役中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现在刚拆了绷带，每动一下都像有细针在肉里钻。
“得写，”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上次写信还是上个月，娘该惦记了。”
王德胜笑了声，笑声扯得伤口疼，他龇着牙吸气：“我看你是惦记那个送信的姑娘吧？上次你昏迷三天，嘴里念叨的可不全是‘娘’。”
陆振国的耳尖腾地红了。他确实在想林秀兰。
那是去年夏天，他回乡探亲时遇上的姑娘。当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邮差——部队的家书总是寄到镇上，再由村里的信差捎回来。林秀兰就是那个信差，扎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蓝布褂子上沾着泥土，怀里抱着一摞信，见了他就怯生生地笑：“您是陆连长吧？您娘的信，还有……部队转来的电报。”
他记得她递信时指尖的温度，比七月的阳光还暖。后来才知道，村里的老信差病了，高中刚毕业的林秀兰主动接了这活儿，每天要走二十多里山路，把信送到各村各户。
“就写了两封信，啥也不算。”陆振国低头，继续在纸上写字，笔尖划破纸面，留下一道深色的划痕。
第一封信是他伤后清醒那天写的，只说自己“一切安好，勿念”，没敢提断了两根肋骨、右手差点废了的事。第二封是上周，他在信里问起村里的收成，问起她是不是还在送信，最后没忍住，加了句“等战事结束，想请你去镇上的供销社喝碗甜水”。
现在这是第三封。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帐篷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映着他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他想起林秀兰送信时总穿着的那双布鞋，鞋帮上打了补丁，却刷得干干净净；想起她说话时总低着头，辫梢的红绳随着动作轻轻晃；想起她把信递给自己时，眼里映着的槐树叶影子。
“写啥呢？”王德胜凑过来，“给俺念念，俺帮你参谋参谋。”
陆振国把信纸往怀里藏了藏，脸上有些发烫：“就……问问家里的情况。”
“扯吧你，”王德胜捶了他一下，动作轻得像拍棉花，“你上次给你娘写信，三句话离不开‘子弹够不够’‘粮食够不够’，哪像现在，写个字跟绣花似的。”
陆振国没应声，重新握紧铅笔。他想告诉她，这里的雪下得有多大，大到能没过膝盖；想告诉她，昨天炊事班难得煮了土豆汤，他分到了两块，粉粉糯糯的，像家乡秋收时的红薯；想告诉她，他右手的伤快好了，等好了，就能给她劈柴、挑水，能帮她修送信时磨坏的鞋底。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钢铁与炊烟》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可这些话到了笔尖，又都变成了干巴巴的字句。他终究只是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军人，枪林弹雨里练出的果敢，到了儿女情长面前，倒成了笨拙。
“娘身体还好吗？村里的冬麦种上了？”他一笔一划地写，“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战友们互相照应，勿念。听说秀兰同志还在送信，山路滑，多注意安全。等我回去，咱们……一起把村里的路修宽些，让送信方便点。”
写到“咱们”两个字时，他停顿了很久，仿佛那两个字有千斤重。帐篷外突然传来集合哨声，尖锐的哨音刺破风雪，王德胜瞬间绷紧了身体：“是防化连的哨声！可能有情况！”
陆振国立刻把信纸折起来，塞进贴胸的口袋里，那里有他贴身藏着的全家福——照片上，娘坐在中间，他站在旁边，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的军功章闪着光。那是他参军时拍的，现在，他想给这张照片添个人。
“我去看看。”他挣扎着要起身，右手刚一用力，伤口就传来钻心的疼。
“你别动！”王德胜按住他，“你这伤还没好，我去看看情况。”
老兵趔趄着跑出帐篷，风雪瞬间灌了进来，吹得煤油灯差点熄灭。陆振国望着跳动的灯芯，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的口袋，那里的信纸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想起出发去朝鲜前，娘拉着他的手说：“振国啊，等你回来，娘给你说门亲事，要找个能持家、心眼好的姑娘。”
那时他只觉得娘啰嗦，现在却突然懂了。在这片冰天雪地的战场上，支撑着他们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冬的，除了保家卫国的信念，还有远方的牵挂——是娘灶上的热粥，是家乡田埂上的野草，是那个扎着红绳辫梢的姑娘，递来信时眼里的光。
哨声停了，王德胜掀帘进来，拍着身上的雪：“没事，是演练，吓俺一跳。”
陆振国松了口气，重新坐回铺位。王德胜凑过来，挤挤眼睛：“信写完了？俺帮你找通信员寄出去？”
陆振国把信纸拿出来，又读了一遍，总觉得不满意，想撕掉重写，又舍不得那好不容易写出的字。最后，他咬咬牙，在末尾加了一句：“等我回来，一起建家园。”
七个字，写得格外用力，笔尖几乎要戳穿纸板。
王德胜看着那行字，突然叹了口气：“好小子，有盼头就好。咱们在这儿拼命，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吗？”
陆振国把信折成小小的方块，递给王德胜。帐篷外的风雪还在继续，但煤油灯的光似乎亮了些，映着他年轻的脸上，有了不同于战场上的柔和。他知道，这封信要走很远的路，跨过鸭绿江，穿过层层封锁，才能到达那个叫“家”的地方。
而他等的回信，或许要更久。
但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他能等一场春天的到来，就能等一个姑娘的回信，等一个可以一起“建家园”的未来。
夜渐深，陆振国在风雪声中睡去。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家乡的老槐树下，夏天的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林秀兰抱着信朝他走来，辫梢的红绳在阳光下闪着光，她抬起头，对他笑：“陆连长，你的信。”
他伸手去接，却摸到一片温热——是胸口那封信的温度，是心里那个悄悄发了芽的盼头。
(http://www.220book.com/book/XQ8X/)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