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的春，北京城的日头也是势利的，可着劲儿地照在醇亲王府那朱漆大门、琉璃瓦上，晃得人眼花。府里头更是了不得，江南的丝竹、西洋的留声机，混着名流们的谈笑，恨不得把屋顶都掀了去。今日，是江南林家小姐林素云，出阁的大日子。
林素云坐在梳妆镜前，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得意。镜子里的人儿，凤冠霞帔，一身苏绣的大红嫁衣，金线盘出的鸾凤，活灵活现，光是这身行头，就够寻常人家过半辈子了。她微微侧了侧脸，欣赏着自己细腻的脖颈和光洁的额头——母亲说得对，她这副好相貌，合该配这样的锦绣前程。
“小姐，这冠子沉不沉？”贴身丫鬟小心翼翼地问。
“沉？”林素云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带着点娇惯的抱怨，“沉也得受着！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话是这么说，可那语气里透着的，分明是甘之如饴。她伸出染了蔻丹的指尖，抚过袖口冰凉的珍珠滚边，心里盘算着，光是这嫁衣上缀着的米珠，就足够她在以往的姐妹圈里，风光上好几年了。
她林素云，可不是那等没见识的旧式女子。她也读过几天新式女学堂，知道“自由恋爱”这个词儿。可自由恋爱能当饭吃么？能换来醇亲王府这般排场的婚礼么？能让她爹在乡里更加挺首腰杆，让她林家彻底攀上北边的权柄么？想起往日那些小姐妹们今日羡慕嫉妒的眼神，她心里就像三伏天喝了冰镇梅子汤一般畅快。
未来的夫君沈怀瑾，她见过几面。人是闷了些，一天到晚板着脸，像个锯嘴葫芦。可那又怎样？他是北洋的红人，手里管着偌大的化工厂，是真正做实事的“新派”人物，前途无量！比起那些只会吟风弄月、或者靠着祖荫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不知强了多少倍。至于情啊爱啊……林素云撇撇嘴，那都是戏文里骗人的玩意儿。这世道，实实在在的权势和风光，才是最靠得住的。
“吉时到——”
她扶着丫鬟的手，婷婷袅袅地起身。头上的珠冠确实沉，压得她不得不微微扬起下巴，反倒更添了几分高傲的气度。由人引着，一步步走向那喧闹的中心。
婚礼的场面，比她想象的还要盛大。遗老们拖着长辫子，新贵们穿着笔挺西装，洋人教士袍服庄严……这中西混杂的景象，在她眼里非但不怪异，反而是她未来身份地位的象征。她享受着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审视，有艳羡，有巴结。她依着礼数，下拜，起身，动作优雅，心里却像有只小鸟在欢唱。
轮到“夫妻对拜”时，她偷眼去瞧身旁的沈怀瑾。他穿着深色西装，胸前别着红绸花，身姿倒是挺拔。只是那张脸，还是没什么表情，对着她鞠躬时，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连一丝涟漪都无。林素云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随即又释然——读书读多了的人，大约都是这般不解风情。只要他日后敬着她，让她继续过这样风光体面的日子，也就够了。
宴席更是将她推向了虚荣的顶点。醇亲王府的厨子，南北大菜，西洋糕点，流水似的往上端。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官太太、小姐们，此刻都围着她，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
“沈太太真是好福气，沈先生年轻有为，一表人才！”
“这嫁衣怕是苏杭最好的绣娘也得绣上一年吧？真真是精致！”
“日后到了北边，沈太太可要多关照我们呀。”
林素云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一一应酬着。她喜欢听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羽毛，轻轻搔着她的心尖。她看到不远处，沈怀瑾正与几个穿着体面的人交谈，似乎是在讨论什么“工业”、“碱厂”，她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男人有男人的世界，而她的世界，就应该是这样华服美饰，觥筹交错，被人捧着，羡煞着。
酒阑人散，新房内红烛高烧，帐幔低垂，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的漆味和浓郁的熏香。
沈怀瑾走进来时，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他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话，只递给她一杯茶，声音平淡：“累了一天，喝口茶润润吧。”
林素云接过，心里那点对新婚之夜的旖旎期待，被他这公事公办的态度浇熄了些许。她原指望他能说几句温存话，夸夸她今日多么光彩照人。可他只是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如今国事艰难，袁公寄望于实业振兴。我肩上的担子不轻，日后恐多有冷落，你要习惯。”
林素云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心里头那点不快又冒了出来——新婚之夜，说什么“国事”、“实业”？真是煞风景！她想要的，是眼前实实在在的富贵和体贴，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担子”。
但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罢了，来日方长。她看着这满室流光溢彩的布置，摸了摸手腕上沉甸甸的金镯，心想，只要这沈太太的风光体面不少了她的，其他的，暂且忍忍也罢。
这京华的春梦，裹着绫罗绸缎，缀着珍珠宝石，她正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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