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日子，像一架走了调的留声机，外表光鲜，内里却播放着不成调的杂音。沈怀瑾在北平城置办的这处宅子，是栋中西合璧的小洋楼，电灯、电话、抽水马桶一应俱全，光亮的打蜡地板能照出人影儿。可林素云住进来没几天，便觉得这楼里空旷得厉害，那新式玩意儿带来的新鲜劲儿一过，剩下的便是无边无际的冷清。
沈怀瑾是极忙的。工厂里的事，部里的应酬，占据了他绝大部分时辰。常常是林素云独自对着满桌精致菜肴，吃到胃口全无，他才踏着夜色归来，身上带着工厂里那种淡淡的、说不清的化学药品气味，或是应酬场上的烟酒气。
这日晚饭时分，沈怀瑾难得在家，却带回来两位客人。一位是戴着圆眼镜、穿着半旧长衫的姚先生，在北大教书；另一位是油头粉面、说话急促的孙先生，据说是某报馆的主笔。
“这位是内子，林素云。”沈怀瑾介绍得简短，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温度。
林素云打起精神，拿出女主人的姿态，吩咐下人添茶倒水。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新做的藕荷色锦缎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别针，自觉既不失新派，又雍容华贵。
起初，那姚先生和孙先生还客气地与她寒暄两句，夸赞这宅子布置得雅致，沈太太持家有方。林素云心里受用，嘴角刚扬起得体的笑意，那三人话锋一转，便将她彻底隔绝在外。
“慕瑾兄，日前你所呈《论酸碱工业为化工之母》的条陈，部里究竟是何看法？日本人在青岛的碱厂，可是虎视眈眈啊！”孙先生声音尖利，手指敲着桌面。
沈怀瑾眉头微蹙，放下筷子：“上峰自是嘉许。然国库支绌，拨款一事，仍是雷声大，雨点小。更兼设备、技师，多为外人所控，处处掣肘。”
姚先生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接口道：“此非独实业之困，实乃国体之困。袁公解散国会，独揽大权，看似强干弱枝，效率倍增，然则……嘿嘿，无民意监督，无宪政规矩，此等‘强国’之路，恐是沙上筑塔。”
林素云在一旁听着，只觉得那些名词——“酸碱”、“拨款”、“宪政”、“民意”——像一群嗡嗡叫的蚊子，吵得她心烦。她插不上话，也没兴趣插话。她偷偷打量沈怀瑾，只见他听得专注，时而点头，时而反驳，那双平日里对她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竟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一种近乎狂热的投入。
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酸意。原来他并非天生冷淡，只是他的热情，半分也不肯施舍给这闺阁之内。
“孙主笔此言差矣，”沈怀瑾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当今中国，积弱己久，非有强力中枢，无以整合资源，推行新政。议会政治，徒增纷扰，空谈误国！唯有集中力量，发展实业，方能真正救国图存。我所求者，不过是一个能安心办厂的环境！”
他语气坚定，甚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锋芒。林素云看着他侃侃而谈的侧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心里装着的是一片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广阔天地，而那天地里，没有她的位置。
一顿饭，就在这般她完全插不上口的“高论”中结束了。送走客人，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方才的热闹瞬间被死寂取代。
沈怀瑾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倦色，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争论中。他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拨弄着茶杯盖的林素云，像是才想起她的存在，随口问了一句：“今日……还习惯么？”
林素云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她强忍着，扯出一个假笑：“习惯，怎么不习惯？听着你们高谈阔论，救国救民，长见识得很。”
她话里的讥讽，沈怀瑾似乎并未听出，或者听出了也并不在意。他只点了点头，道：“姚先生、孙先生都是当世有识之士，与他们交谈，获益良多。你若有兴趣，书房里有些浅近的书籍，可以看看。”
又是书！林素云几乎要冷笑出声。她想要的，是丈夫的温存体贴，是陪她去看看戏、逛逛百货公司，是像别家太太那样，挽着丈夫的胳膊，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而不是这些枯燥无味的“条陈”、“书籍”！
她猛地站起身，旗袍下摆带起一阵风：“我累了，先上楼休息了。”
也不等沈怀瑾回应，她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笃笃”声。
回到卧房，她对着梳妆镜，看着镜中那张娇艳却写满怨怼的脸，一把扯下了那枚珍珠别针，随手丢在首饰盒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新式的洋楼，这体面的婚姻，原来是一座更加精致的围城。城外的人看着她风光无限，城内的她，却只觉得西处碰壁，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像窗外渐浓的夜色，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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