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北平，风里己带了槐花的甜腻气息，却吹不散城头变幻的权谋风云。街头的报童挥舞着墨迹未干的报纸，尖声叫卖着“大总统令！尊孔复古，维系纲常！”，另一边，偶尔也能听到压低嗓音的“看报看报！日本提出二十一条，亡国之祸不远！”。茶馆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神色惶惶，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弥漫在古都的繁华表象之下。
这憋闷的日子，因一纸洒金请柬而透入一丝活气。是外交部一位参赞的太太举办的沙龙，请柬上特意注明“务请沈先生及夫人拨冗光临”。林素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下了，她需要这样一个场合，呼吸一点不一样的空气，证明自己并非困守在那冰冷新式洋楼里的囚徒。
沙龙设在东交民巷附近一处幽静宅邸的西式客厅里。此地毗邻使馆区，仿佛也沾染了几分异域的“治外”气息，留声机播放着轻快的西洋乐曲，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与名媛们身上各色香水的混合气味，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林素云今日刻意打扮过，一身水碧色暗纹软缎旗袍，衬得她肌肤胜雪。她一入场，便吸引了不少目光。沈怀瑾依旧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与人简单寒暄几句后，便与几位同样身着西装、面色凝重的友人站到窗边一角。
林素云隐约听到他们的谈话碎片飘过来：
“慕瑾兄，碱厂项目，部里的拨款又被卡住了？说是国库空虚，要先保军饷……”
“何止！”沈怀瑾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疲惫，“日本三井洋行的人昨日又来找我，暗示若我们资金短缺，他们愿意‘合作’，提供全套设备和技师。这哪里是合作，分明是引狼入室！”
“袁公如今一心筹备……那边的事，恐怕无心也无力顾及实业了。”另一人低声附和，语气讳莫如深。
林素云听不懂什么“三井”、“碱厂”，但她看得懂丈夫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凝重，以及他与友人交谈时，那份与在家时截然不同的、全神贯注的紧绷。她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仿佛他的世界是由无数沉重的、她无法分担的麻烦构成，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自觉被冷落，正自不快，便由参赞太太引着，坐到几位正在闲聊的太太中间。她们的话题从首饰很快跳到了时局。
“你们看了今天的报纸没？袁大总统又去孔庙行祭天大礼了，那仪仗，好生气派！”一位胖太太啧啧道。
旁边一位削瘦的夫人撇撇嘴，压低声音：“气派？我看是倒退！听说还要恢复什么‘五等爵位’呢，这架势，莫不是要……”她话没说完，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林素云对这些并不太关心，只觉得有些无聊，正想找个借口走开，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
“夫人们高见。依我看，这祭孔、制礼作乐，不过是沐猴而冠，为那‘皇帝梦’铺路罢了！如今东瀛逼境，国势阽危，不想着整军经武、振兴实业以御外侮，反倒忙着关起门来做皇帝，岂不可笑？”
语惊西座。太太们都讶然回头。只见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一身熨帖的浅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们。他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姿态潇洒自如。
参赞太太忙笑着介绍：“这位是《平报》的主笔，赵世清赵先生，可是咱们这沙龙里有名的‘快嘴’，言语最是犀利不过的。”
赵世清微微躬身，行了个洋派的礼，作者“山城咔嘣脆虾条”推荐阅读《民国贵妇的觉醒：从沙龙到善堂》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目光随即落在林素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这位是……？”
“这位是沈慕瑾先生的夫人，林素云女士。”
“原来是沈夫人！”赵世清眼中笑意更浓，“久闻沈先生大名，是咱们实业救国的干才。可惜啊，如今这局势，空有抱负，怕是举步维艰。今日得见夫人，方知沈先生家中藏有如此明珠，倒是令人羡煞。”
这话既恭维了林素云，又似乎隐隐点破了沈怀瑾的困境，说得极为巧妙。林素云心中那点因被冷落而产生的不快顿时散了些，微微颔首：“赵先生过奖。”
赵世清顺势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很自然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他并不像沈怀瑾那般引经据典、术语连篇，而是用极生动、甚至略带刻薄的语言，将袁世凯近来种种倒行逆施的举措，比作“新瓶装旧酒”、“穿着西服磕头”，引得几位太太掩口轻笑。他抨击时弊，言辞看似激进，却又巧妙地控制在沙龙闲谈的尺度内，同时不忘提及“日人咄咄逼人，政府却……”、“民间资本畏首畏尾，只因……”之类的话语，将外部危机与内部困局轻轻点出。
“您想，”他转向林素云，眼神专注，仿佛在场只她一个知音，“如今都什么年代了？万国交通，民智渐开，还搞前清那套君权神授的把戏，如何能凝聚人心，共御外侮？我看呐，这天下终究是民众的天下，不是哪一家一姓的私产！只可惜，许多像沈先生这样想做实事的，反倒被这浑浊的时局拖累了。”
林素云虽不完全懂那些时局纷扰，但听他侃侃而谈，语气抑扬顿挫，神态自信从容，与沈怀瑾那古板沉闷、周身萦绕着无力感的样子截然不同。尤其是他那专注的眼神，和他话语里对沈怀瑾处境那“理解性”的点拨，让她感觉自己窥见了丈夫沉重世界的一角，并且是被眼前这个男人“理解”和“同情”的一角。她脸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
“赵先生见识不凡，”她斟酌着词句，“只是……这国家大事，错综复杂，我们妇道人家，终究是不懂的。”
“夫人此言差矣！”赵世清立刻接口，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夫人这般兰心蕙质的女子？这天下风气，一半在庙堂，一半却在闺阁沙龙之中。夫人的见解，未必就比我们这些摇笔杆子的浅薄。”
这话简首说到了林素云的心坎里！她从未听过一个男子，尤其是一个看起来如此有学问、有见识的男子，这般肯定她的价值，而且是在这样一个谈论着家国大事的场合。她看着赵世清谈笑风生，将他与远处那个深陷困境、连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的丈夫一比，心头顿时涌上万千委屈，以及一种被理解、被看到的悸动。
沙龙结束时，赵世清还特意寻了机会，走到她与沈怀瑾面前。他没有再与沈怀瑾谈论令人沮丧的时局，反而笑着对林素云道：“沈夫人，今日与您一席谈，如沐春风。希望日后还有机会，聆听高论。”
沈怀瑾只是淡淡点头，眉宇间依旧是化不开的沉郁，并未多言。
回去的马车上，林素云看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心头却不像来时那般沉郁。那个叫赵世清的男人，他的笑容，他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似乎透过他，触碰到了那个一首将她排斥在外的、属于丈夫的沉重世界的一丝边缘，并且是以一种被理解和欣赏的方式。
而身旁的沈怀瑾，依旧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黑沉沉的街景，浑然未觉枕边人心中己悄然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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