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北平，日头己然带了毒意。林素云坐在新式的轿车里，隔着浅色的窗纱，望着窗外流水般滑过的街景。她今日约了两位总督府的千金——她在这北平城里为数不多的、家世相当的闺中密友，去正阳门外的瑞蚨祥挑选新到的杭绸。
“这北平的天气，真是干燥得紧，比不得我们江南水润。”林素云微微蹙着眉，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精巧的西洋珐琅小粉盒，对着小镜子补了补鼻翼两侧的粉，语气里带着一丝天然的娇矜。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香云纱旗袍，襟前别着一枚翡翠胸针，水头极足，是母亲给她的陪嫁，腕上一对玻璃种翡翠镯子，随着她动作叮咚轻响。
“可不是么，”身旁穿着鹅黄洋装的李小姐接口道，“也就这些绸缎庄里的料子，还能让人瞧着舒心些。我听说瑞蚨祥前几日子刚从苏杭运来一批软烟罗，花样是顶新的。”
另一位穿着浅紫衣裙的孙小姐掩嘴笑道：“素云你如今是沈府的少奶奶，沈先生又是办实业的能人，什么好料子没见过？待会儿可要帮我们好好掌掌眼。”
这些话听在林素云耳中，极为受用。她嘴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过分得意，又分明透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不过是些寻常东西罢了，两位姐姐过誉了。”语气里的那点漫不经心，更衬得她家世优越，见惯了世面。
轿车在熙攘的前门大街上缓缓行驶，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林素云的目光掠过那些穿着粗布短打、行色匆匆的路人，掠过那些蹲在街角、面有菜色的小贩，心里并无多少波澜，只觉得这北地的风物，终究是粗糙了些，比不得江南的精致温婉。
忽然，车速慢了下来，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似乎聚集了很多人。
“怎么回事？”李小姐探出头去。
司机回头恭敬道：“几位小姐，前头好像有学生聚集，路有些堵。”
“学生？”林素云皱了皱眉，有些不耐，“好好的书不读，跑到大街上做什么？”她素来觉得，读书人就该安分守己，这般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然而，随着车辆愈发靠近，那喧哗声变成了清晰的、愤怒的呐喊。黑压压的人群举着纸旗，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旁边的胡同里涌出，瞬间堵塞了整条街道。他们大多穿着青布学生装，也有穿着长衫的教员，甚至还有一些穿着工装、市民模样的人夹杂其中。
“抵制二十一条！”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袁世凯滚下台！”
“拒绝签字！还我青岛！”
愤怒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车窗玻璃都似乎在嗡嗡作响。标语上的墨字，淋漓得像是血泪。那些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扭曲，眼睛里燃烧着林素云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不是她所熟悉的温顺、麻木或谄媚，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决绝。
人群撞击着车身，口号声震耳欲聋。民国贵妇的觉醒：从沙龙到善堂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民国贵妇的觉醒：从沙龙到善堂最新章节随便看！林素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这种狂暴的、不受控制的力量。她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绣帕，那柔软的丝绸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掐破。她所在的这个钢铁和玻璃的精致空间，在这股原始而汹涌的人潮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她引以为傲的家世、华服、珠宝，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屏障。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这恐惧并非仅仅源于眼前的混乱，更源于一种认知——在这股名为“人民”的洪流面前，她，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渺小得不堪一击。
“疯了……他们都疯了……”孙小姐吓得声音发抖，紧紧抓住林素云的胳膊。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奋力挤开人群，来到他们的车边，急切地敲打着车窗。是赵世清！他灰色的西装有些凌乱，额上带着汗珠，神色却异常镇定。
“沈夫人！快，这边不能待了！跟我来！”他大声喊道，不由分说地拉开车门，一把抓住林素云的手腕。
林素云几乎是本能地跟着他下了车，在李、孙两位小姐惊慌的目光中，被赵世清半护在怀里，沿着街边店铺的屋檐下，艰难地穿行。他的手臂有力地隔开拥挤的人潮，他的后背为她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鼻尖萦绕的不再是香水味，而是汗味、灰尘味和一种躁动的、危险的气息，但在他身边，那灭顶的恐惧似乎消退了些许。
赵世清将她带到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口，才松开手，微微喘着气：“没事了，夫人受惊了。”
林素云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看着眼前这个在危难时刻如同天神般降临的男人。他不仅风趣幽默，见识不凡，在这样危险的时刻，竟也如此果敢有力。
“这些……这些学生，也太无法无天了……”她心有余悸，声音还带着颤。
赵世清看着她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怜惜，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感慨，他望向远处依然沸腾的街口，沉声道：“夫人，这不是无法无天，这是民心！是西万万同胞被逼到绝处的怒吼！您看看他们，”他指着那些激昂的身影，“他们不是暴徒，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脊梁和未来！只可惜，庙堂之上的人，看不见，或者……不愿看见。”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林素云心上。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些她之前视为“粗鲁”、“疯狂”的人群，第一次，不再仅仅是恐惧，而是感受到一种灵魂深处的震撼。民心……原来这就是民心？
赵世清收回目光，温柔地看向她：“让夫人受此惊吓，是世清之过。此地不宜久留，我送您回府吧。”
林素云点了点头，任由他安排。坐在回程的黄包车上，她沉默着，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赵世清方才有力的触感，而脑海里，却反复回荡着那震天的口号，和赵世清那句沉痛的“民心”。她所依仗、所沉迷的那个精致而狭隘的世界，第一次，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让她窥见了其下汹涌的、真实的力量。而将她从这恐惧中解救出来，并为之赋予意义的，正是身边这个叫赵世清的男人。
这一刻，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愈发高大、光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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