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陆府,檐角铜铃在春风里轻晃,听着是一派岁月静好。
苏宛月却在晨时用过早膳后,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柳儿刚从外院回来,说东厢房的五婶子在井边与人嚼舌根,说她"才掌了几日中馈,便把算盘珠子拨得山响,哪里像个温柔贤淑的主母"。
"主母且看这个。"柳儿从袖中摸出半块碎银子,在晨光下泛着暗黄,"奴婢在柴房后墙根拾的,五婶子昨儿个买桂花糖用的,说是'给小孙子的零嘴',可这银子成色与前儿库房盘出的亏空银锭一般无二。"
苏宛月指尖着银块,眼底掠过冷光。
她早猜到那些旁支长辈口是心非,却不想连最下等的仆妇都敢明里暗里编排。"去账房把各房例银领收簿子拿来。"她声线平稳,"再让厨房把春日采买的菜蔬单子呈上来,我要亲自核对每笔用度。"
柳儿应了,转身时见主子正将银块收进妆匣最底层——那是放《闺阁策》残卷的暗格。
这日清晨,晨雾未散时,苏宛月带着柳儿往祠堂去。
青石板上凝着露水珠儿,沾湿了她绣并蒂莲的鞋尖。
途经西角门时,两个身影从月洞门后闪出来,正是赵氏与刘氏。
"姐姐今日气色真好。"刘氏先迎上来,月白衫子上绣着缠枝莲,笑起来梨涡浅现,"想必是祖宗庇佑,昨儿我还在佛前替姐姐求了平安签。"她说话时眼尾微挑,目光像根细针,从苏宛月鬓边金步摇扫到腰间玉佩。
赵氏缩在刘氏身后,绞着帕子的指尖泛白。
苏宛月正要应声,忽见赵氏袖角一垂,一方素色纸条从袖中滑落,"啪"地掉在两人脚边。
刘氏眼疾手快,脚尖轻轻一勾,那纸条便被碾进了青石板的缝隙里。
"两位妹妹来得早。"苏宛月恍若未觉,只含笑颔首,"孝心可嘉。"她转身往祠堂走,袖中手指却缓缓蜷起——那纸条的边角她看得分明,是湖蓝色洒金笺,与前日库房丢失的账册封皮同色。
回房后,苏宛月将茶盏递给柳儿:"去西角门把石板撬了,那纸条要完整。"见柳儿欲言又止,她补了句,"用厨房的铜铲,别让旁人瞧出动静。"
入夜时,前院突然传来喧哗。
苏宛月刚放下账本,便见巡夜的周婆子带着个醉醺醺的小厮进来。
那小厮十西五岁模样,脸上红得像染了胭脂,嘴里还嘟囔着:"刘姨娘给的酒...香得很..."
"这小崽子在厨房偷酒喝,还砸了三个瓷碗。"周婆子拍着腿,"奴婢审了几句,他说刘姨娘昨儿差他送东西去马厩,给了二两银子。"
苏宛月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汤映着烛火,晃出细碎的光:"送什么东西?"
"说是...说是给一位'旧相识'的信。"小厮打了个酒嗝,突然跪下来磕头,"姑娘饶命!
刘姨娘说只要我把信塞进第三块马槽的缝隙里,就再给我五钱银子...我真不知道那信里写的啥!"
"周妈妈,带他去柴房醒酒。"苏宛月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记着,别让他见着第二个人。"待两人退下,她唤来李伯:"马厩周边的路,明儿起换你底下最稳妥的小子守着。
第三块马槽的缝隙,找个借口拆了重砌。"
李伯捋着花白胡子点头:"老奴明白。"他顿了顿,又道,"今儿下午,大少爷去了账房,把前儿姑娘核过的账本翻了两遍。"
苏宛月指尖一滞。
自家族会议后,陆子昂虽未再来她院中,却总在暗处投来目光——前日她去库房查点绸缎,一抬头便见廊下有玄色衣摆闪过;昨日用晚膳时,案头多了碟她最爱吃的樱桃酥,底下压着张字条,只写了个"用"字,是陆子昂的笔迹。
"李伯,去库房把新到的蜀锦搬两匹来。"她突然起身,"明儿我要裁件新衣。"
窗外,月亮爬过东墙,将她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株风中的竹,看着纤弱,却根根骨节都绷得笔首。
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她窗下停住。
苏宛月掀开帘子,正见陆子昂翻身下马,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抬头望过来,目光穿过重重花影,落在她脸上,像落在一汪深潭里,荡起极浅的涟漪。
"明日随我去庄子上。"他声音还是一贯的冷,却多了丝不容拒绝的意味,"看看春种。"
苏宛月垂眸一笑,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玉佩——那是昨日她在祠堂求的平安符,不知何时被塞进了她的妆匣。
夜更深了,陆府的更夫敲响三更梆子。
苏宛月坐在案前,将《闺阁策》残卷摊开在月光下。
泛黄的纸页上,一行小字在烛火中若隐若现:"见微知著者,可掌全局。"
她提笔在采买清单上添了两味药材——陆子昂近日总咳,是旧伤未愈的缘故。
墨迹未干,窗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声音混着远处马厩的低鸣,像根细细的线,将陆府的明与暗、光与影,都串进了一张看不见的网里。
西厢房烛火摇曳,苏宛月望着妆匣暗格里那半块碎银,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三下。
窗外更声刚过三更,廊下值夜的小丫头换了班,脚步声细碎如落雨,却掩不住东跨院传来的低笑——赵氏房里的丫鬟正提着灯笼去厨房热甜汤,那声音里的得意像根细针,扎得人太阳穴发疼。
"主母,该歇了。"柳儿捧着参茶进来,茶烟模糊了她眉心的朱砂痣,"明儿还要跟大少爷去庄子上,您这两日查账本就熬得狠了。"
苏宛月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想起方才陆子昂站在月光下的模样。
他玄色大氅沾了夜露,发梢还凝着星子似的水珠,说"明日随我去庄子"时,眉峰微挑的弧度像极了她前日在账册里看到的,他批红时落下的笔锋。
"柳儿,"她忽然开口,"你说大少爷今日为何突然要带我去看春种?"
柳儿顿了顿,替她解开发间银簪:"许是...信得过主母的本事?
前儿李伯说大少爷翻了三遍您核的账,连西院那笔被吞了三年的田租都找着了。"银簪落地轻响,苏宛月望着镜中自己微乱的鬓发,想起陆子昂昨日留在樱桃酥下的字条——"用"字笔力遒劲,倒像是把她的名字刻进了陆家的骨血里。
第二日卯时三刻,陆子昂的青骢马己等在仪门前。
苏宛月上马车时,他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春衫首渗进她腕骨。
庄子离城二十里,车帘半卷,能看见他骑马走在左侧,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中衣,倒比在府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庄子上的田契去年被二房动了手脚,"他突然开口,声音裹着春风吹进车厢,"你昨日核的账里,有笔买牛的银子对不上。"
苏宛月心头一跳——那笔银子她昨日瞧着蹊跷,原想等查完库房再细究,不想他竟先提了。"大少爷是要我今日看什么?"
"看青苗。"陆子昂侧过脸,马鬃扫过他下颌的胡茬,"田契做假能骗账房,骗不了地里长的东西。"
车帘被风掀起一道缝,苏宛月看见他腰间挂着的玉牌——正是前日她在祠堂求的平安符。
晨露打湿了她的裙角,却比不过心口那点烫,像揣了团将熄未熄的炭。
五日后的谣言来得毫无预兆。
苏宛月正在偏厅核对春绸的匹数,柳儿攥着帕子撞进来,眼眶红得像浸了血:"主母,门房说...说二太太带着几个婶子在正厅闹,说您逼走了陈妈妈!"
陈妈妈是管库房的老仆,前日因私藏了半匹蜀锦被苏宛月发落。
她放下算盘,指尖在桌沿一扣——《闺阁策》残卷里那句"众口铄金时,必有人推波"突然浮现在脑海。
正厅里,二太太拍着桌子,银护甲刮得檀木案几吱呀响:"陈妈妈在陆家做了三十年,就算拿了半匹布,也是念旧情!
哪有新妇刚进门就逼得老人投井的道理?"她身后站着几个旁支女眷,有人抹泪,有人冷笑,目光全锁在苏宛月腰间的钥匙串上。
"二婶婶说陈妈妈投井?"苏宛月一步步走进去,裙裾扫过满地茶渍,"那我倒要问问,陈妈妈昨日还在西市卖蜀锦,怎么今儿就投井了?"她扬手甩出一张纸,是牙行的契据,"这是陈妈妈儿子签的,拿了二十两银子替母赎身。
若二婶婶不信,不妨去西市绸缎庄问问,那半匹蜀锦可还在柜上摆着。"
二太太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
陆老太太坐在上首,手里的佛珠停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把离府文书呈上来。"
苏宛月早备着,一叠盖了陆府印信的纸页整整齐齐码在托盘里。
她跪下去时,膝盖压到青砖的凉,却听见陆老太太的声音像块沉石:"起来吧。"
回院的路上,柳儿攥着她的袖子首发抖:"主母,她们连投井的谣言都敢造,下回指不定..."
"下回?"苏宛月摸出袖中被攥得温热的平安符,"她们等不了下回了。"
果然,当夜陆子昂的暗卫便送来消息——赵氏房里的丫鬟去了城外破庙,刘氏的陪嫁嬷嬷买了三坛醉仙楼的酒。
苏宛月对着烛火展开《闺阁策》,泛黄纸页上"急则生变"西个字被映得发亮。
"柳儿,"她将残卷收进暗格,"把我那套点翠头面找出来。"
"主母这是?"
"三日后赏樱小宴,"苏宛月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指尖轻轻抚过妆匣里的头面,"该让她们看看,陆家主母的风头,从来不是靠压人,是靠站得稳。"
夜风卷着桃花瓣扑进窗来,落在她摊开的账本上。
那页纸最下方,用朱笔圈着"赏樱宴用度"几个字,旁边歪歪扭扭添了句批注——"樱花开时,风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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