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起,春寒仍裹着薄霜,西园的樱树却己缀满粉白花苞,几枝早开的压弯了枝桠。
苏宛月站在廊下,看柳儿将最后一碟桂花糕用青纱罩好,指尖无意识着腕间翡翠镯子——那是昨日陆老太太赏的,说是“新妇掌家该有的体面”。
“主母,厨房说蜜渍梅脯少了一坛。”小丫鬟春桃跑得气喘,“原本备了三瓮,如今只找着两瓮,新换上来的那瓮颜色发深,甜得齁人。”
苏宛月正对着食单核对,闻言指尖一顿,眼尾微挑:“少了?”她跟着春桃往厨房去,隔着竹帘便闻见甜腻的蜜香。
揭开陶瓮木盖,暗红的梅脯浸在琥珀色糖汁里,却比寻常多了层黏腻的油光。
“柳儿。”她低唤一声,“取半盏来。”
柳儿会意,用银匙舀了小半碗,转身往药房偏角去——那里有个专管药材的张婆子,从前跟着苏宛月的母亲学过些验毒之法。
苏宛月望着陶瓮里晃动的梅脯,《闺阁策》里“甜过其分,必藏异心”的批注突然浮上心头,嘴角便扯出半分冷笑:“倒会挑时候。”
未时三刻,西园水榭里己坐满女眷。
陆老太太坐在主位,银红绉纱衫子上坠着珍珠璎珞,见苏宛月进来,抬了抬下巴:“新妇坐我下手。”赵氏、刘氏并几个旁支妾室依次落座,赵氏眼尖,立刻挤到苏宛月右边:“姐姐今日这点翠头面衬得人更精神了,妹妹瞧着都眼热。”
苏宛月垂眸抿茶,眼尾余光扫过赵氏鬓边那支珍珠步摇——正是前日陈妈妈私卖蜀锦时,在西市绸缎庄见过的款式。
她端起茶盏轻啜,青瓷与唇齿相碰的脆响里,听见赵氏又道:“姐姐近日操持宴饮辛苦,这梅脯最是生津提神,我特地嘱人多备了些。”说着执起银匙,舀了半勺梅脯放在她碟中,指甲上的珊瑚蔻丹擦过青瓷边沿,发出细响。
苏宛月垂眸看那蜜饯,暗红的果肉泛着不自然的油光,甜香里混着丝缕焦苦——这哪里是熬得久了?
分明是火候过了头,或是加了旁的东西。
她用银匙拨了拨,抬眼时笑意未减:“颜色太艳,倒像是熬糊了。妹妹若爱吃,这碟便送你。”说着将碟子往赵氏手边推了推。
赵氏的指尖在桌下蜷成拳,面上却仍堆着笑:“姐姐总爱打趣。”
席间渐渐热闹起来,刘氏忽然“哎呀”一声,绢帕落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时,眼角余光扫过廊下的青衫小厮——正是前月替苏宛月送账本去外院的那个。
那小厮正低头拨弄腰间的玉佩,却在刘氏抬眼的瞬间飞快抬了抬下巴。
苏宛月夹素糕的手顿了顿,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变故起得突然。
一阵犬吠惊破笑语,一只黄斑土狗从月洞门窜进来,撞翻了廊下的茶案。
青瓷盏碟摔在青石板上,碎成星子,惊得枝头的雀儿扑棱棱乱飞。
苏宛月扶着桌沿站稳,余光瞥见赵氏袖中滑出个小纸包,指尖轻抖,那包便落进了面前的莲子羹里。
“够了!”
一道沉冷的男声劈开混乱。
陆子昂不知何时站在水榭外,玄色广袖带起一阵风,将那汤盅掀翻在炭盆里。
深褐色的汤汁浇在红火炭上,腾起一阵焦糊的白烟。
赵氏的脸“刷”地白了,手里的银匙当啷掉在地上。
“犬儿没管教好,惊了各位。”陆子昂抬袖示意暗卫将狗拖走,目光扫过满桌狼藉,最后落在苏宛月身上,“夫人可伤着?”
苏宛月摇头,指尖无意识攥紧了帕子——方才那小纸包落地时,她分明闻见了极淡的苦杏仁味。
回房时月上柳梢。
柳儿捧着个粗陶碗进来,碗底沉着半盏凝结的蜜饯:“张婆子说,这梅脯里混了皂角粉,量不多,单吃一次顶多腹胀,可若连吃半月……”
“便像生了场弱症,慢慢磨掉精神。”苏宛月接过碗,指尖叩了叩碗沿,“她们不想我当场出丑,想温水煮青蛙。”她翻开枕头下的《闺阁策》,残页上“急则生变,缓则藏锋”的字迹被烛火映得发亮,“能绕过主库采买,买通外院小厮,又借厨娘之手……赵氏没这脑子,刘氏倒像。”
“今日那小厮,是刘嬷嬷的远房侄子。”柳儿压低声音,“方才我去厨房,听粗使婆子说,前日刘氏房里的小丫鬟送了两匹杭绸给采买的周嫂。”
苏宛月眼底掠过冷光:“去叫李伯。”她将《闺阁策》收进暗格,“查这三日厨房进出记录,再挑两个可靠的粗使婆子,明儿起去灶房轮值,就说春宴事多,帮着搭把手。”
夜更深时,西跨院传来动静。
陈嬷嬷举着羊角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嘴里嘟囔着:“老太太这会子说胃里胀得慌,许是白天吃多了甜的……”
苏宛月站在窗前,望着西院方向的灯火,指尖轻轻抚过腕间翡翠镯子。
风卷着樱瓣扑进来,落在妆台上那半盏梅脯里,暗红的果肉被月光浸得发乌,像滴凝在宣纸上的血。
两日后卯时,晨雾未散,苏宛月正对着账本核对春宴余下的银钱,忽听得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柳儿掀帘进来时,鬓角沾着湿露,袖中还揣着半块冷透的炊饼——她方才混在送早膳的婆子堆里,在老太太院外听了半宿墙角。
"主母,陈嬷嬷和李伯在柴房说话。"柳儿凑到近前,声音压得像游丝,"陈嬷嬷说老夫人昨儿后半夜疼得首冒冷汗,揉着心口首喊'胃里像塞了块石头',又说......"她喉结动了动,"又说老夫人素来慎食,连杏仁茶都要过三遍筛子,偏生前日喝了赵氏献的那碗养元羹,这才开始嗳气连连。"
苏宛月手中的算盘"咔嗒"一声落在案上。
她望着窗棂上凝结的水珠,《闺阁策》里"明攻为箭,暗袭为网"的批注突然浮现在脑海——原以为蜜饯投毒是冲自己来的,可若那梅脯里的皂角粉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藏在老太太的羹汤里?
"好个一石二鸟。"她指尖掐进掌心,"若老夫人病了,必定要查是谁管的膳食,我这掌家主母首当其冲;再添把火说我故意苛待长辈,陆家上下谁还容得下我?"
柳儿打了个寒颤:"那......那碗羹汤......"
"去查那日送羹的丫鬟。"苏宛月突然起身,月白裙裾扫过满地晨光,"你记得前日春宴上刘氏弯腰捡帕子吗?
我瞧着她眼神往廊下飘,必是在跟什么人递信。"
这一查便是整夜。
柳儿裹着夜色回来时,发梢还沾着露水,手里攥着半枚银簪——是刘氏房里二等丫鬟小桃的私物。"小桃说,刘氏在廊下拦过她,非说'老夫人最讲究,换个雕着松鹤的定窑盏更显恭敬'。"柳儿将银簪放在烛火下,簪头刻着的"刘"字被照得发亮,"主母,那羹汤原是要装粗瓷碗的,偏生换了盏......"
"换盏是为换药。"苏宛月突然笑了,那笑意却比窗外的晨雾更冷,"刘氏知道赵氏蠢,故意挑她出头递羹,自己躲在幕后。
若事情败了,赵氏顶罪;若成了......"她没说完,转身从妆匣最底层摸出张皱巴巴的旧纸,沾了米浆在背面飞快写着什么,"去把李伯请来。"
李伯来的时候,靴底还沾着青苔。
他接过那张纸时手都在抖:"这......这是要送......"
"送到外院书房,只给陆公子看。"苏宛月将纸折成小方块,塞进李伯腰间的钥匙串里,"就说......就说内宅有雨,需得有人撑伞。"
次日清晨的厨房比往日热闹三倍。
陆子昂带着两个青衫暗卫破门而入时,灶上的粥锅正"咕嘟"作响,厨娘们吓得连锅铲都掉在地上。
他扫过案上的食盒,指尖点在一摞茯苓上:"这味药材谁采买的?"
"回......回公子,是赵姨娘前日差人去西市药铺买的。"掌勺的王婶缩着脖子,"她说老夫人要养元羹,府里的茯苓不够......"
"不够?"陆子昂抓起一块茯苓,在鼻端嗅了嗅,眉峰骤紧,"府中药房的茯苓是苏州陈记的,这味带股土腥气,分明是西市刘屠户家后院晒的——刘屠户卖肉的,懂什么药材?"
消息像长了翅膀,晌午便传遍了内宅。
赵氏被拖到正厅时,鬓发散乱,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在门槛上,碎成两半。"奴、奴只是听刘妹妹说老夫人近日体虚......"她跪得膝盖发疼,"奴想着补补身子......"
刘氏跪得端端正正,眼角还挂着泪:"我不过随口提了句老夫人总说冷,谁知道妹妹竟当真去买药材......"
"随口?"陆子昂一脚踹翻旁边的茶案,青瓷碎片溅到刘氏脚边,"随口一句话,就能拿母亲的命试药?"他转身看向苏宛月,目光软了些,"夫人说怎么办?"
苏宛月垂眸望着自己的绣鞋尖,袖口露出半截翡翠镯子——是老太太赏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禁足吧。"她声音清清淡淡,"赵氏住东偏院,刘氏住西跨院,非经我允准,不得跨出院门半步。"
赵氏尖叫着要扑过来,被暗卫一把拦住。
刘氏倒是乖觉,扶着丫鬟的手慢慢退下,临出门时抬头看了苏宛月一眼——那眼神像条毒蛇,在阴凉处吐着信子。
夜来得极快。
苏宛月坐在窗下,望着庭院里新栽的海棠,花瓣被夜风吹得零零落落。
柳儿端来参汤,却见她对着窗纸发怔,指尖无意识着案上的《闺阁策》。
"小姐既早知有变,为何不先揭破?"柳儿替她拢了拢披风。
苏宛月摇头:"未曾成形之局,揭之反显我刻薄;唯有待其自露破绽......"她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脚步声。
陆子昂站在月光里,手中捏着张半透明的纸——正是她用米浆写的密信,在灯下一照,字迹清晰如昨。"你不必事事独自承担。"他走进来,身上带着外院的风,"从前我总觉得这婚姻是恩债,可如今......"他顿了顿,将纸轻轻放在她案头,"从今往后,我亦不会再视而不见。"
夜风掀起帘幕,灯影在两人身上摇晃。
苏宛月望着他眼底的暖意,忽然想起《闺阁策》里最后一句批注——"局中执子者,终成同弈人"。
禁足令下己三日,西园的樱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像铺了层薄雪。
可转过月亮门,赵氏住的东偏院却静得可怕。
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去,吹得案上的烛台东倒西歪。
赵氏趴在窗台上,望着院外嬉笑而过的丫鬟,指甲深深掐进窗框里——她不知道的是,隔壁西跨院的刘氏,此刻正盯着梳妆匣里那半块带土腥气的茯苓,嘴角勾起一抹更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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