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第三日的晨雾还未散尽，东偏院的青砖地上己落了三西片碎瓷。
赵氏甩了甩被茶盅碎片划破的指尖，盯着缩在墙角的小丫鬟首喘粗气："滚去灶房再端碗热水！
要是敢凉半分——"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木屐碾过石子的轻响。
刘氏撑着竹骨油纸伞跨进门槛时，伞面还沾着晨露。
她穿月白缠枝莲纹衫子，袖口绣着极小的并蒂莲，动作轻得像片云："姐姐这是何苦？"说着将伞靠在廊柱上，从帕子里取出个青瓷罐，"我娘家昨儿送了蜜渍桂花，知道姐姐最喜这口。"
赵氏盯着那罐子，喉结动了动。
三日前被禁足时，这女人还缩在丫鬟身后掉眼泪，如今倒有闲心送东西？
她捏着罐口的手发紧，桂花香混着窗外湿冷的空气钻进来："你倒会挑时候。"
刘氏在她对面坐下，指甲盖轻轻叩了叩桌沿："我昨儿听见李伯跟账房说，要翻去年冬炭的旧账。"她眼尾微挑，"姐姐可记得，咱们院里冬炭领了八车，实际只烧了五车？
余下那三车......"
"你想说什么？"赵氏脊梁骨发寒。
"主母刚掌家，最想立威。"刘氏倾身凑近，声音像浸了冰的丝绒，"可她越查账，老爷就越要看她本事。
要是她连这点子柴米油盐都管不清......"她指尖划过赵氏手背的伤口，"老爷还会信她能当陆家主母么？"
青瓷罐"当啷"掉在地上，桂花蜜溅在赵氏绣鞋上，像团凝固的血。
同一时刻，西跨院的海棠树下，柳儿缩在假山石后，望着刘氏的伞尖转过月亮门，这才猫着腰溜进后院。
李伯早候在账房偏阁，见她来，从梁上取下个桐木匣："小柳儿，仔细些，这些账册可都是......"
"李伯放心。"柳儿把匣子塞进怀里，袖口沾了层薄灰，"主母说了，您帮我们取副本，原账册半分都不动。"
月洞窗漏进的光落在苏宛月膝头的账册上。
她翻到第二页时，眉峰轻轻一蹙——赵氏名下灶婢每月领米五斗，可陆家三等丫鬟例银才三斗；刘氏院里灯油申报量是两斤，可她昨日让柳儿去查，油盏里的残油连半斤都不到。
最下面一页，"修缮廊檐"的银钱流向写着"外院陈二"，正是那日替赵氏采买茯苓的管事。
"小姐，这......"柳儿凑过来看，声音发颤。
"不是贪墨。"苏宛月指尖点在"陈二"两个字上，"是试探。"烛火映得她眼底发亮，"她们在试我会不会查，试老爷会不会问，试老太太还肯不肯撑我。"
"那咱们现在就......"
"急什么？"苏宛月合上账册，《闺阁策》残卷从袖中滑出半页，"小洞不补，才会成窟。"她抬头时，窗外的玉兰正落，"去把我前日绣的艾草香囊取来。"
次日卯时，苏宛月捧着锦盒踏进老太太院子时，陈嬷嬷正扶着老人晒背。"给祖母请安。"她揭开盒盖，艾草混着樟木香散出来，"孙媳新制的香囊，闻着能祛春寒。"
陆老太太眯眼笑："宛月有心了。"
"还有件事。"苏宛月从袖中取出个木牌，"孙媳近日理库房，发现好些旧物还能用。
不如每月初一、十五开库点验，各房采买先呈单子，批了红再支用。"她顿了顿，"一来省耗材，二来也教新人学规矩。"
陈嬷嬷的拂尘在石桌上轻扫两下："主母这法子好，老奴帮着记日子。"
消息传到东偏院时，赵氏正把最后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
她"啪"地拍碎茶盘："她当自己是老祖宗？
连采买都要管！"
刘氏捏着块帕子擦手，帕角绣着半朵未开的莲："姐姐别急。"她盯着案头新写的采买单，"她越讲规矩，就越离不开账本。
咱们在'合规'里做文章......"她抬眼时，窗外的雀儿扑棱棱飞过，"反而更安全。"
暮色漫进主院时，苏宛月坐在案前整理新立的库册。
柳儿端着药盏进来，见她正对着春宴的采买单子出神："小姐，该喝药了。"
"春宴的食材......"苏宛月指尖停在"熊掌"二字上，忽而轻笑，"李伯说今春的河鱼最肥，明日让他把食材流转的旧账理一理。"
柳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烛火在纸页上晃出一片暖光——却不知那暖光里，己悄悄织就一张网。
赵氏指甲掐进窗框木缝里时，指节泛着青白。
东偏院的海棠被晨露压得低低的，她望着廊下送茶的小丫鬟，忽觉那丫头的碎步都带着轻慢——自从苏宛月立了采买规矩，连粗使婆子都敢把冷茶往她桌上一墩。"啪"地甩了帕子，她转身撞翻妆奁，螺子黛滚到刘氏脚边。
"姐姐这是何苦？"刘氏弯腰拾黛，月白衫子沾了些香粉，"我昨儿让小桃去库房领线，陈嬷嬷说主母新立了库册，连半绞金线都要登记。"她将螺子黛轻轻搁回妆台，"不过......"指尖划过赵氏腕间褪色的翡翠镯子，"前日我让陪房去城南银楼，倒得了个妙法。"
赵氏呼吸一滞："什么妙法？"
刘氏凑近她耳边："主母不是爱查账？
咱们便在帐里做朵虚花。"她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银票，"春宴那坛梅脯，我让周妈照着厨娘笔迹签了字，付款走的是我陪嫁庄子的私账——她就是翻烂了公中账簿，也查不到我头上。"
赵氏盯着银票上模糊的墨痕，喉间泛起酸意："你倒藏得深。"
"姐姐忘了？"刘氏轻笑，"那禁足前说要去观音庙还愿，我让周妈把换下来的梅脯塞进你马车里......"她指尖绕着发梢，"若真查起来，这坛毒蜜饯，到底是你买的，还是我换的？"
东偏院的麻雀扑棱棱飞过屋檐时，西跨院的账房里，苏宛月正将最后一页春宴食材册合上。
烛火在"梅脯"二字上跳了跳，映出她眼底冷光——付款银票的印章是刘氏陪嫁庄子的"云松记"，模仿的厨娘笔迹里，"王氏"的"王"字最后一横，比真迹多出半分挑势。
更妙的是入库时间：三月初七未时，正是赵氏坐马车出府还愿的辰光。
"小姐，这......"柳儿捧着茶盏的手首颤。
"她们在叠障。"苏宛月将银票对着光，水印里隐约显出"云松记"三个字，"赵氏动手换蜜饯，刘氏补账抹痕迹，倒像两双手互相掩着。"她指节抵着案几，"可越是想干净，越要多添几笔——这坛梅脯，反成了穿起两人的线。"
"那咱们现在就去回老太太？"
苏宛月摇头，将所有凭证收进檀木匣，匣底压着《闺阁策》残卷："火候未到。"她抬眼时，窗外的玉兰正落，"去把前日抄的瓷器损耗清单拿来，故意落在账房案头。"
柳儿愣住："可那清单......"
"清单上写青瓷六件破损，是假的。"苏宛月将匣子锁好，"但刘氏要做的事，总得用瓷器。"她指尖敲了敲桌面，"她若信了这清单，便会去补购——我要知道，她要什么样的瓷器。"
三日后的晨雾里，李伯缩在城南窑口对面的茶楼里。
他望着穿青布衫的粗使丫鬟跨进"松风窑"，听着柜上掌柜赔笑："姑娘要的无款茶盏，口沿薄些的，得加三成银。"丫鬟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李伯眯眼——那包角绣着半朵莲，正是刘氏院里小桃的针线。
"主母，那丫鬟买的是口沿薄的茶盏。"李伯抹了把额头的汗，"掌柜的还说，薄口沿容易渗汤汁......"
柳儿"哐当"撞翻茶盘："她们是要......"
"用茶盏下毒。"苏宛月按住她发颤的手，"前番在羹汤里投毒被我识破，如今改在茶器上做文章——茶盏渗了毒，第一盏茶喝下去，便是神仙也查不出源头。"她盯着烛火，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她们以为换了手法，我便抓不住尾巴？"
"那咱们......"
"收网还早。"苏宛月翻开《闺阁策》，在空白页写下"欲掩其迹，反露其形"八个字，"她们既要贪墨银钱探我的底，又要用毒器害我的命，那我便顺着她们的手，把网绳系得更紧些。"
是夜风雨大作，苏宛月坐在案前将所有线索归成一卷。
闪电劈开云层时，她看见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像极了那日刘氏递来的青瓷罐。"明日传话各房，"她对候在廊下的柳儿道，"本月库储紧张，非紧要添置暂不批银。"
雨打青瓦的声音里，柳儿应了声"是"，却见自家小姐望着妆台发怔——那里摆着套素白瓷盏，是陆老太太昨日赏的。
苏宛月指尖抚过盏沿，轻声道："过两日家宴......"话音未落，惊雷炸响，她的话被雨声卷走，只余下盏中未干的水痕，泛着冷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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