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宛月倚着门板,指尖无意识地着门框上的雕花。
木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凉的触感,凹陷处积着薄尘,像她心底那点尚未落定的心绪。
方才陆子昂离去时衣摆扫过她鞋面的触感还残留在皮肤上,像片被春风拂落的桃花瓣,轻得几乎要化在夜色里——布料擦过素缎绣鞋的窸窣声仍在耳畔低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她望着妆台上那盏豆油灯,火苗随着穿堂风忽明忽暗,映得铜镜里的人影也跟着晃,恍惚间竟觉得镜中人眼尾的胭脂比平日更艳了些。
烛芯“噼啪”一响,余烬飘落,烫出一个细小的焦斑,如同她此刻心头悄然绽开又不敢言说的情绪。
"小姐?"外间传来柳儿轻唤,声音如檐下滴露般清浅,"奴婢把浴汤备好了,可要现在......"
话音未落,门扉处又响起叩击声。
这一回的动静比方才更轻,像是用指节背抵着木门,一下,两下,极有分寸。
那节奏缓而稳,竟与宴席间陆子昂执杯时呼吸起伏的韵律如出一辙。
苏宛月的睫毛颤了颤,掌心贴上门板的瞬间,触到一片微潮的凉意。
她分明记得他己走远——可这敲门声里的气息,却如影随形,缠绕而来。
"柳儿,你先下去。"她压下喉间泛起的异样,声线却比往日更稳,仿佛怕惊扰了门外那一缕沉默的守候。
"哎。"柳儿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木地板吱呀作响,终归沉寂。
苏宛月这才走到门前,指尖搭上门闩的冰凉铁环,忽然想起方才陆子昂说"你做得很好"时,喉结在月光下滚动的弧度——那一瞬,冷峻眉宇间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柔和,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她深吸一口气,将门拉开半寸。
玄色衣摆首先映入眼帘,在月光下泛着鸦羽般的光泽。
陆子昂立在原处,月光从他身侧斜斜切进来,在他下颌投出一道阴影,倒把那双原本冷冽的眼睛衬得柔和了些。
夜风拂动他的袖角,带来一阵清冽的松墨气息。
他手里攥着个青竹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见她开门,便将匣子递过来:"这些东西不宜经他人之手,还是亲自交给你更稳妥。"
苏宛月接过匣子,檀木香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钻进鼻息,温润沁脾。
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枚羊脂玉簪,每一枚都雕着不同的缠枝莲纹,玉质莹润如凝脂,触手生温;最上面那支还沾着极淡的墨痕,像是刚从工匠手里取来,指尖抚过时,能感受到刻刀留下的细微凹凸。
"今日宴会上,你那支翡翠簪断了。"陆子昂垂眸盯着她发间,那里还坠着方才应急别上的银簪,"我让人照着你平日戴的样式赶制的,虽不及原先的贵重......"
"很好了。"苏宛月指尖抚过玉簪,忽然想起幼时在苏府,庶女的头面总比嫡姐们差上三分,连母亲留下的翡翠镯都被大夫人以"克主"为由收走。
可此刻这匣玉簪,每一支的雕花深浅都合着她发量的轻重,分明是仔细观察过的。
她抬眼时,目光撞进陆子昂眼底未及收敛的关切里,"其实我更在意......"
"在意什么?"陆子昂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得像被风吹散的烟,温热的气息掠过她的额前碎发。
苏宛月忽然笑了,将匣子轻轻搁在妆台上,玉簪轻碰匣壁,发出细微悦耳的叮当声:"在意陆公子方才那句'你做得很好',可比这十二支玉簪金贵多了。"
陆子昂的耳尖腾地红了,迅速别开脸去,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我今夜来,是要同你说陆子涵和赵氏的事。
方才在宴会上,我见赵氏的丫鬟往花园假山里塞了个布包,形状像装着药粉。"
苏宛月的笑意瞬间收了。
她转身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个锦盒,打开来是半卷泛黄的《闺阁策》残页,纸页脆薄,边缘卷曲,墨迹斑驳处隐约可见"防谗"二字,指尖拂过时,仿佛触到了母亲临终前颤抖的手书。
"柳儿今日在厨房听帮厨的张妈说,赵氏这两日总往小厨房送带斑的红枣。
我让人查过,那是被霜打了的枣子,混在甜汤里喝多了......"
"会伤了孕脉。"陆子昂接得极快,目光骤然冷如寒刃,"你上月葵水迟了七日?"
苏宛月的指尖在残页上顿住。
她原以为他对她的事一概漠不关心,却不想他连这种私密的细节都留意到了。
喉间忽然泛起酸意,她别过脸去,望向窗外那株老梅——去年冬雪压枝时,她曾梦见母亲被人灌下毒膳,睁眼后彻夜难眠,从此茶中必加艾草。
"所以我让柳儿每日在我茶里加了艾草。
陆公子若信得过我......"
"信。"陆子昂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明日我会让账房把外院的田契册子送过来,你若要查账,随时可以去。"
这一夜的对话比预想中长。
首到更漏敲过三更,陆子昂才起身告辞。
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袖中摸出块尚带体温的桂花糖塞给她,低声道:"方才见你用茶时没碰甜点……席间柳儿路过说我,提了一句你爱吃这个。"
他掌心的暖意透过糖纸渗入她指尖,那温度像是焐了许久,唯恐凉了失了甜意。
苏宛月捏着糖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玄色身影隐入夜雾,唯有足音轻碾石子,渐行渐远。
她低头嗅了嗅手中糖果,熟悉的桂花香裹着童年记忆扑面而来——那是母亲还在世时,每年中秋亲手做的味道。
忽然觉得这深宅里的月光,似乎比往日暖了些。
天光破晓时,檐角滴露声碎,一声声敲在窗棂上。
苏宛月才合眼片刻,梦里仍是那双盛着关切的眼眸。
她起身梳洗,指尖无意抚过妆台上的玉簪盒,唇角微微扬起——这一夜太长,却又太短。
卯时三刻,苏宛月带着柳儿捧着食盒走上正房廊下。
食盒里是她凌晨亲自做的蟹粉酥,蟹肉是让柳儿去市集现买的,猪油熬得透亮,酥皮烤得金黄,掀开盖子便有鲜香裹着热气扑出来,油脂的芬芳在晨风中弥漫开来,勾得廊下雀鸟啁啾。
陆老太太正靠在迎枕上喝参汤,见了食盒眼皮都没抬:"又弄这些虚头巴脑的。"
"孙媳想着老太太前日说蟹粉酥暖胃,便早起试了试。"苏宛月将酥点摆到案上,故意用银叉挑开一块,金黄的蟹粉混着琥珀色的蟹油流出来,香气西溢,"张妈说老太太当年在金陵时最爱这口,孙媳特意照着老方子做的。"
陆老太太的筷子顿在半空。
她盯着那堆流油的酥点看了片刻,终于夹起一块。
咬下第一口时,眉梢不可察觉地动了动——正是当年在金陵楼里吃过的味道,蟹粉里加了点陈皮,连咸淡都分毫不差,舌尖泛起久违的暖意。
"倒有几分巧思。"她放下筷子,目光扫过苏宛月鬓边那支新戴的羊脂玉簪,"昨日宴会上你弹的那曲《高山流水》,倒让我想起你母亲。
当年她在苏府,也是这样......"话未说完便顿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既然你想管些事,明日起跟着周妈妈学管中馈。
但丑话说在前头,若出了差池......"
"孙媳明白。"苏宛月福了福身,眼尾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住。
午间在回廊遇见陆子昂时,苏宛月正抱着一摞账册往库房去。
自昨日之后,他每日辰时都会绕道查看外院账目交接情况。
今日恰逢周妈妈带新人盘点,他顺路巡查,远远看见她独自抱册而来,脚步不由一顿。
阳光穿过雕花廊檐,在他肩头洒下斑驳光影。
陆子昂伸手接过账册,指腹不经意擦过她被纸边蹭红的指尖,触感微糙却温柔:"周妈妈可刁难你了?"
"倒没有。"苏宛月望着他腰间那枚和自己玉簪同料的玉佩,忽然想起昨夜他说"信"时的眼神,"只是库房里的绸缎账本对不上数,我让柳儿去查去年的进项单子了。"
陆子昂脚步微顿:"需要我让人......"
"不用。"苏宛月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袖中露出的半卷田契,"我想自己试试。"
陆子昂望着她眼里跃动的光,忽然笑了。
这是苏宛月第一次见他笑,清浅的梨涡在脸颊上陷出个小坑,倒把原本冷峻的面容衬得温柔起来:"好,我等你。"
晚膳后,苏宛月绕着后园的荷花池散步。
晚风裹着荷香钻进衣袖,清凉沁肤,蛙鸣阵阵,虫声呢喃。
她摸着袖中那半卷《闺阁策》,心里正盘算着明日如何核对库房的绸缎数目。
忽觉鼻尖掠过一丝苦涩的气息——像是晒干的药渣混在晚香中,微不可察,却让她心头一跳。
忽然,耳尖捕捉到碎石小径上极轻的脚步声——是皂靴碾过石子的声响,和陆子昂平日走路的节奏一模一样。
她闪身躲到老槐后面,透过枝叶的缝隙望去。
月光下,陆子昂正蹲在假山下,指尖拨弄着石缝里露出的半片蓝布。
那颜色她认得,是赵氏房里二等丫鬟的衣裳。
"小姐?"
身后突然响起柳儿的轻唤。
苏宛月回头,见小丫鬟正攥着帕子,脸色有些发白:"方才我去厨房拿银耳羹,听见洗碗的春桃说......说二夫人房里的崔妈妈去了城西的药铺,买了......"
"买了什么?"苏宛月的心陡然一紧。
柳儿凑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片叶子:"买了三斤马钱子粉。"
夜色渐深,荷花池里的青蛙突然噤了声。
苏宛月望着假山后那道玄色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柳儿攥得发白的帕子,忽然觉得这深宅里的风,到底还是带了些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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