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本该是万物生长、充满希望的季节，但一九五九年的这个春天，却像是一个患了痨病的病人，气息微弱，步履蹒跚。天气反常得厉害，该暖和的时候依旧干冷，偶尔下场雨，也是淅淅沥沥，带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寒。地里的庄稼长得有气无力，这些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城里，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街道办的气氛，比外面更加凝重。原本一些可有可无的文体活动、学习会议都被取消了，所有人的工作重心，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一个最原始、也最致命的问题——粮食。
何方作为财务方面的骨干，更是身处这旋涡的中心。他比绝大多数同事更早、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正在不断收紧的力量。
变化首先体现在文件上。以前区里下发的关于粮食工作的文件，多半是原则性的指导和要求。但现在，文件的数量明显增多，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具体。从强调“计划用粮、节约用粮”，到要求“严格核查户口，杜绝虚报冒领”，再到最近首接明确“压缩非农业人口粮食定量，优先保障基本供应”。每一个字的调整，背后都意味着形势的严峻和政策的收紧。
王主任召集开会的频率也显著增加。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每个人的脸色都像外面的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同志们，形势不容乐观啊！”王主任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声音沙哑，“区里刚开了紧急会议，今年的夏粮收购计划，完成情况非常不理想！比去年同期下降了将近三成！而且，这还不是最终数字！”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三成！这意味着什么，在座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从下个月开始，”王主任的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全市居民的口粮定量，将进行普遍下调。具体标准，等区里正式文件。我们街道办的任务，第一，是要做好宣传解释工作，稳定群众情绪；第二，是要立刻重新核定辖区内所有居民、集体户的粮食定量，严格按照新标准执行，绝不能出任何差错！第三，要加强票据管理，杜绝任何可能的漏洞！”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在何方脸上停留了片刻：“何方同志，重新核定量涉及大量的数据计算和票据调整，这块工作，你和老张牵头，务必做到精准、高效，不能乱，更不能错！”
“是，主任，我们保证完成任务。”何方沉稳地应道，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仿佛只是在接受一项普通的工作安排。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根弦绷得有多紧。王主任透露的信息，印证了他最坏的预期，而且，这下调恐怕仅仅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街道办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全力运转起来。何方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户籍册和各类报表之中，手指在算盘上飞舞，大脑高速运转，计算着每一个居委会、每一个院落、甚至每一户人家在新的定量标准下，应该发放的粮票数量。
这项工作极其繁琐，也极其敏感。定量下调，意味着每个人碗里的食物都要减少，不满和焦虑的情绪如同暗流，在辖区各处涌动。前来咨询、抱怨、甚至哭诉的居民络绎不绝。
何方在处理这些具体事务时，展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和耐心。他从不与居民争辩政策的好坏，只是严格按照文件规定，清晰、准确地解释新的定量标准和计算方法。对于那些确实困难的家庭，他会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提醒他们可以去申请困难补助，或者告知他们一些替代性的食物来源信息（比如如何购买薯干、如何利用野菜等），但绝不越雷池一步，更不会流露出任何个人倾向。
他的这种专业和克制，反而赢得了一些人的理解和尊重。当然，背地里的骂声也不会少，但他并不在意。
在工作的间隙，他会更加留意那些零散的信息碎片。比如，粮站的工作人员私下抱怨调拨来的粮食质量下降，掺杂了不少沙石和霉变的颗粒；比如，负责统购统销的老张唉声叹气，说上面催缴粮食的任务越来越重，下面公社的干部都快被逼疯了；再比如，偶尔能从一些内部通讯稿里，看到关于“代食品”、“瓜菜代”等词汇的出现频率明显增加……
所有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中逐渐拼接成一幅清晰的、令人不安的图景：粮食供应体系正在承受巨大的压力，并且这种压力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仅不会缓解，还会持续加剧。官方渠道的供应将会越来越紧张，质量也会不断下降，普通民众的生活将不可避免地滑向更加困难的境地。
晚上回到家，他依旧平静如常。刘岚有时会忧心忡忡地跟他说起厂里食堂的变化：“当家的，感觉食堂的窝头越来越小，菜里的油星也快看不见了。”或者说起听来的闲话：“听说南城那边，有人为了抢购红薯，天不亮就去排队，还打起来了……”
何方通常会安慰她几句：“全国都这样，困难是暂时的，熬一熬就过去了。”但他心里清楚，这“暂时”可能会很长，而“熬”的过程，将异常艰辛。
他更加关注刘岚娘家的状况。好在刘父身体好转，家里少了一个巨大的药罐子开销，加上他之前的接济和刘闯的工资，暂时还能维持。但他还是特意叮嘱刘岚，下次回去时，悄悄提醒她母亲，如果有机会，可以适当储存一些耐放的干菜、咸菜之类的东西。
而在夜深人静时，他进入那片静止空间，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储粮，心境则完全不同。外界的紧张、焦虑、匮乏，与空间内这凝固的、绝对的“丰裕”形成了荒诞而强烈的对比。这让他拥有了一种超然的冷静。
他像一個最耐心的猎手，或者说，像一个潜伏在深水下的巨鲸，冷静地观察着水面的波澜，分析着洋流的变化。通过街道办这个信息节点，他不仅是在执行政策，更是在透过政策的细微调整和信息的碎片，精准地预判着粮食供应的未来趋势。
他知道，定量还会进一步下调；他知道，黑市（鸽子市）的粮食价格将会迎来飙升；他知道，很多家庭将不得不为了一口吃的而绞尽脑汁，甚至放下尊严。
而他，则在默默地计算着，等待着。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空间里的一部分粮食，通过刘闯的手，转化为更加隐蔽、更具价值的硬通货——黄金、外汇、古董。同时，也确保自己和家人，能够在这场席卷全国的饥馑中，不仅活下去，还要活得相对从容，保留住最基本的体面和尊严。
于无声处听惊雷。在外界一片惶惑和逐渐响起的饥肠辘辘声中，何方凭借着超前的认知和精准的信息分析，早己看清了前方的惊涛骇浪。他所做的，就是加固自己的方舟，储备足够的资粮，然后，冷静地迎接那场注定无法避免的风暴。这关注政策、预判趋势的能力，是他除了空间之外，另一项至关重要的生存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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