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福祥刘掌柜倒台带来的余波尚未平息,林远却难得地给自己放了半天假。怀里那方带着草药香的手帕,像个小钩子,时不时挠一下他的心。
他提着一包在街上买的、还算精致的点心和一小坛黄酒,凭着记忆,走向苏婉宁在城西的住处。那地方靠近城墙根,有些偏僻,但环境清静。
那是一处带着个小院的独门小屋,院墙用竹篱笆围着,里面整理出几畦药田,虽己深秋,仍有些耐寒的草药泛着青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好闻的药草香气。
院门虚掩着,林远敲了敲,里面传来苏婉宁清冷的声音:“谁?”
“苏姑娘,是我,林远。”
里面静默了一瞬,随即脚步声响起,竹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苏婉宁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布裙,发髻简单挽起,看到林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侧身让开:“林度支?请进。”
林远走进小院,将点心和黄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拱手道:“苏姑娘,那日晚间,多亏你出手相救,林远特来拜谢。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苏婉宁看了看那些礼物,轻轻摇头:“林度支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何况……你整顿市肆,减轻了小民负担,婉宁也该替街坊们谢你。”她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一码归一码。”林远笑了笑,目光落在那些药田上,“苏姑娘精通药理,又身怀武艺,实在令人佩服。”
“家父曾是军中医官,后来退役行医,自幼教了些强身健体和粗浅的防身之术,谈不上精通武艺。”苏婉宁淡淡解释了一句,便不再多言,似乎不愿多提家事。
林远识趣地没有多问。他环顾这简洁却处处透着用心的小院,感觉比县衙那间堆满账册的公廨要舒心得多。
“苏姑娘平日里就靠采药行医为生?”
“嗯。”苏婉宁点点头,“附近街坊有些头疼脑热,会来找我。偶尔也去山里采些草药,炮制好了卖给城里的药铺。”
林远注意到她说到“卖给药铺”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难处。他心中一动,但没有立刻点破。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林远不是擅长闲聊的人,苏婉宁更是清冷性子。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个老妇焦急的喊声:“苏姑娘!苏姑娘在吗?我家孙子又烧起来了,咳得厉害!”
苏婉宁立刻站起身,脸上那点清冷瞬间被专注取代:“在的,王大娘,您别急,我这就来!”她甚至来不及跟林远多说,快步走进屋里拿起药箱,对林远匆匆点了下头,“林度支,失陪了。”便跟着那老妇匆匆离去。
林远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这才是真正扎根于这片土地的生活,有烟火气,有实实在在的悲喜。比起县衙里那些勾心斗角,这里更让他感到真实。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等着。约莫半个时辰后,苏婉宁才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孩子怎么样了?”林远关切地问。
“风寒入里,有些凶险,用了药,暂时稳住了,还需观察。”苏婉宁揉了揉眉心。
“苏姑娘医者仁心。”林远由衷赞道。他顿了顿,终于问出了刚才的疑惑,“苏姑娘,方才听你提及售卖草药似乎有些难处?若是不便,就当林某没问。”
苏婉宁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观察如此细致。她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也没什么不便。只是城里几家大药铺,收购草药压价很厉害,尤其是我们这些零散采药人送去的东西,他们总有各种理由挑剔、压级。辛苦采挖炮制一番,往往所得无几。”
林远恍然。这不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瑞福祥”吗?垄断渠道,压榨源头生产者。
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个想法。
“苏姑娘,若是由县衙度支科牵头,成立一个‘安陵县药材行会’呢?”林远目光炯炯,“将像你这样的采药人、以及一些小的药铺联合起来,统一药材品级标准,由行会首接与外地药商或者大的医馆对接,跳过本地这些压价的黑心药铺。行会只收取少量管理费,用于维持运营和品质把控。你觉得……可行吗?”
苏婉宁愣住了,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震惊和思索之色。她仔细咀嚼着林远的话,越琢磨,眼睛越亮。这法子,不仅解决了压价问题,还能保证药材质量,更能让零散的采药人有了依靠!
“这……若真能成,自然是极好的!”她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激动,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只是,此事恐怕不易,那些大药铺背后……”
“事在人为。”林远打断她,语气坚定,“瑞福祥之前不也看似牢不可破吗?只要对百姓有利,对安陵县有益,再难,也得试一试。”
他看着苏婉宁,认真道:“苏姑娘熟悉药材和采药人的情况,若此事真要推行,还望苏姑娘能不吝相助。”
苏婉宁迎上他的目光,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同于寻常官吏的清澈与执着,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她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坚定:“若有用得着婉宁的地方,义不容辞。”
这一刻,两人之间似乎多了某种超越客套的、基于共同目标的联结。
……
然而,安陵县的平静水面下,暗潮从未停止涌动。
县丞吴法言的公廨内,气氛有些凝重。
吴法言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听着心腹汇报度支科最近的动向——码头“联社”的筹建,瑞福祥的倒台,以及林远刚刚拜访了那个会点医术的苏姓女子。
“这个林远,倒是很会收买人心啊。”吴法言放下茶杯,语气听不出喜怒,“码头、市肆、现在又是药材……他的手,伸得是越来越长了。”
“东翁,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心腹低声道,“他如今深得县尊信任,又搞出这么多名堂,长此以往,恐怕……”
“恐怕什么?”吴法言瞥了他一眼,“恐怕我这县丞,要被他架空了?”
心腹不敢接话。
吴法言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外面县衙规整的院落,幽幽道:“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官场,不是光靠锐气就行的。他林远靠着数据、靠着周县尊的支持,可以快刀斩乱麻,处理掉王守财、刘有财这样的蠢货。但有些东西,是数据算不出来的。”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秋粮征收在即,这可是关系到朝廷考绩、也关系到安陵县安稳的大事。往年都是按旧例,由各房里甲协同办理。今年,周县尊既然那么倚重度支科,想必……也会让这位林度支大展拳脚吧?”
心腹眼睛一亮:“东翁的意思是……”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吴法言摆摆手,“只需要‘配合’就好。把往年秋粮征收中最棘手、最容易出篓子的几个环节,比如‘损耗’核算、‘折色’兑换、还有那几个有名的‘刁滑’里甲的征收任务,‘推荐’给度支科去负责。到时候,我们只管看戏便是。”
他阴冷地笑了笑:“让他去碰碰钉子,尝尝民间真正的‘疾苦’。等他在泥潭里摔了跟头,弄得天怒人怨,周县尊自然就知道,治理一县之地,光会拨弄算盘珠子,是远远不够的。”
心腹连忙奉承:“东翁高明!此乃借力打力,釜底抽薪!”
吴法言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去吧,把我们该做的‘份内事’,做好。”
一股针对林远和度支科的暗流,开始在这看似平静的县衙之下,悄然涌动。而即将到来的秋粮征收,就是第一个巨大的漩涡。
林远对此还一无所知。他刚从苏婉宁那里回来,心里还在盘算着药材行会的事情,准备大干一场。
他不知道,一场远比商业整顿更复杂、更考验智慧与手腕的硬仗,己经悄无声息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http://www.220book.com/book/XUX4/)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