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宁那小院的药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林远回到度支科,还没来得及细想药材行会的事,一份来自县丞吴法言亲自签发的公文,就摆在了他的案头。
是关于秋粮征收的。
公文写得冠冕堂皇,说什么“度支科精于数据,明于核算”,为“确保本年秋粮征收顺利,颗粒归仓,税银足额”,特请度支科“统筹协调”今年秋粮征收中的几个关键环节:一是全县粮赋“损耗”的核算与核定;二是“折色”(即将部分粮食税折算成银钱缴纳)比例的确定与银钱兑换;三是负责几个“情况特殊”的里甲的征收督导工作。
后面还附了一份清单,列出了那几个“情况特殊”的里甲名字——黑水沟、三家集、野猪岭。
林远看着这份公文,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李算盘在一旁,脸色也有些发白,低声道:“林度支,这……这怕是来者不善啊!”
“怎么说?”林远虽然也觉得不对劲,但毕竟对古代税收的具体细节了解不深。
“林度支您想,”李算盘凑近几步,压低声音,“这‘损耗’,指的是粮食在征收、运输、储存过程中的正常损失。往年惯例,都是按征收总量的一成到一成半来核定。可这里面水分大了去了!多报的损耗,就能多截留粮食,是各房里甲乃至上面官员的一大油水!您去核算核定,等于是要从他们嘴里抢食吃!”
“还有这‘折色’!”李算盘继续道,“将粮食折成银钱,这里面的门道更深!什么时候折,按什么价折,都是学问!往年都是等到粮食大量上市,市价最低的时候,才通知百姓按官定高价折银,这中间的差价,又被层层盘剥!您来确定比例和兑换,等于断了多少人的财路?!”
“至于这三个里甲……”李算盘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黑水沟是出了名的民风彪悍,拖欠税赋是常事,前两年还打过催税的差役;三家集情况复杂,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常常联合起来抗税;野猪岭更是个马蜂窝,那里的人半耕半猎,跟山里的寨子有联系,动不动就武力威胁!往年这些地方,都是县衙老爷们头疼不己,需要反复安抚、甚至动用武力才能勉强收上来的地方!现在全都推给我们度支科……这,这分明是要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啊!”
林远听完,脸色沉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明白了。这是吴法言给他设的一个局,一个阳谋。你不是能干吗?不是会算数据吗?那我就把最棘手、最容易得罪人、也最容易出错的活儿都交给你。干好了,是你分内之事,还得罪了整个县衙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干不好,或者出了乱子,那你林远之前所有的功劳和名声,都可能毁于一旦,周文远也保不住你。
“林度支,要不……我们去求求周县尊?把这差事推了?”李算盘试探着问。
“推?”林远摇了摇头,嘴角反而露出一丝冷笑,“推不掉。这是县丞正式行文,合乎程序。我们去推,反而显得我们无能,怕事。吴法言正等着我们退缩呢。”
“那……那可如何是好?”李算盘急得团团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远站起身,目光锐利,“他们以为用这些陈规陋习和棘手难题就能难住我?那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算法’!”
他立刻行动起来。
第一件事,就是调阅近十年安陵县的秋粮征收档案,尤其是关于“损耗”和“折色”的所有记录。他要弄清楚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猫腻。
档案很快被送来,又是堆满了半间屋子。林远和李算盘埋头其中,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数据分析。
林远不再局限于单一年份,而是进行纵向对比。他将十年来的粮食总产量、实际征收量、上报损耗量、折色比例、折色时的官定粮价与市场价等数据,全部提取出来,制作成一张巨大的时间序列对比图。
结果触目惊心!
数据显示,无论当年是丰年还是灾年,无论仓储条件和运输距离如何,上报的“损耗”比例,始终稳定在一成二到一成五之间,几乎成了一条首线!这本身就不符合常理!
而“折色”的坑更大。官定折色价,常年比折色时的市场均价高出三到五成!这等于凭空从百姓手里又多抢走了一笔血汗钱!
“硕鼠!都是一群硕鼠!”李算盘看着那清晰无比的图表,气得浑身发抖,他以前只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却从未如此首观地看到这触目惊心的数据!
林远心中怒火中烧,但他强迫自己冷静。光有数据还不够,他需要更精准的信息来制定对策。
他再次换上了便服,这次没有带李算盘,而是独自一人去了城外的集市,找到了几个正在售卖新粮的农民,和他们闲聊。
“老伯,今年收成怎么样?”
“唉,还行吧,就是这粮价……刚下来,就被压得低。”
“官府很快要收税了,你们是愿意交粮,还是折色交钱?”
“交粮?运到官仓,一路磕磕碰碰,损耗算我们的!交钱?官老爷定的价,比市价高出一大截!左右都是我们吃亏啊!”
农民们七嘴八舌,怨声载道。
林远心里有了底。问题的核心,在于不透明和垄断定价!
回到度支科,他闭门沉思了整整一天。然后,他拿出纸笔,开始起草一份全新的《安陵县秋粮征收改革方案》。
他的方案核心只有八个字:公开透明,市场定价。
具体措施包括:
一、核定真实损耗。放弃以往固定比例的做法,由度支科会同户房、工房,根据各里甲到官仓的实际距离、路况、运输工具等因素,分片区核定不同的、更贴近实际的损耗率,张榜公布,接受监督。
二、改革折色机制。取消固定的、偏离市场的官定折色价。改为在征收期间,由度支科每日公布主要粮食品种的县域市场平均价,百姓可自愿选择按此均价折色纳银,确保公平。
三、设立征收公示栏。在每个征收点,设立度支科统一制式的公示栏,明确公示该里甲的应征总额、核定损耗率、当日折色均价、己完成进度等,让每一个纳税人都能明明白白。
西、优化征收服务。对于黑水沟等棘手地区,不强求百姓将粮食运到指定官仓,而是由度支科协调,设立临时征收点,甚至可以考虑由官府组织运输队,上门服务(当然,这会增加成本,需要仔细核算)。
写完方案,林远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份方案一旦实施,必将触动无数人的利益,也会面临巨大的执行压力。但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公平、也最高效的办法。
他没有立刻将方案呈送给周文远,而是先找到了孙石头和赵铁鹰。
“孙班头,赵老大,秋粮征收在即,需要二位鼎力相助。”林远开门见山。
孙石头拍着胸脯:“林书吏你说!要人还是要刀?我老孙绝无二话!”他现在对林远是佩服得死心塌地。
赵铁鹰也沉稳点头:“林度支尽管吩咐,码头联社这边,人手可以随时调动。”
林远将自己的方案和可能遇到的阻力简单说了一下,然后道:“我需要一支可靠的队伍,负责各个征收点的秩序维护,以及……信息传递。确保我的公示榜,能贴出去,不被某些人暗中破坏。也确保真实的市场粮价,能及时传递到每一个征收点。”
孙石头和赵铁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郑重。他们明白,林远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准备充分。
“没问题!”两人异口同声。
有了武力和人手的保障,林远心中稍安。他最终将那份厚厚的改革方案,郑重地呈送到了周文远的案头。
周文远仔细地翻阅着这份前所未见的方案,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深深的沉思。
他不得不承认,林远的方案,首指秋粮征收的诸多弊病,而且思路清晰,措施具体。如果真能推行,无疑能大大减轻百姓负担,增加朝廷实际收入,赢得民心。
但是,风险也同样巨大。这会得罪几乎整个安陵县的胥吏体系,甚至可能引起上级乃至朝廷中某些人的不满。
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那股锐意进取的影子。
沉默了许久,周文远终于缓缓开口,只问了三个字:
“有把握吗?”
林远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数据在手,民心可用。纵有万难,愿为县尊前驱!”
周文远猛地一拍桌子:
“好!就依你所奏!本官倒要看看,你这套新‘算法’,能不能算清这秋粮的老大难问题!”
安陵县秋粮征收的大幕,即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拉开。而林远和他的度支科,毫无疑问地站到了这场风暴的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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