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远的大印重重盖在林远那份《秋粮征收改革方案》上，如同战鼓擂响。消息传出，安陵县衙内外，暗流瞬间变成了明面上的波涛汹涌。
户房、工房那些原本就对度支科又怕又恨的胥吏们，彻底炸了锅。
“他林远想干什么？核定真实损耗？这不是断咱们的活路吗！”
“还有那市场价折色！以后咱们喝西北风去？”
“简首是胡闹！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说改就改？”
“等着瞧吧！那些泥腿子懂什么？还有黑水沟那些刁民，不闹起来才怪！”
咒骂、抱怨、等着看笑话的声音，充斥在县衙的各个角落。就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小吏，也觉得林远这次玩得太大了，简首是自寻死路。
吴法言依旧稳坐钓鱼台，甚至还在公开场合“勉励”了林远几句，说什么“林度支勇于任事，实乃我县衙楷模”，但那眼神里的冷意，藏都藏不住。
面对这些，林远恍若未闻。他深知，改革的成败，不在于这些胥吏的聒噪，而在于能否真正赢得民心，以及能否将方案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李算盘带着人，连夜赶制了上百份巨大、醒目的“秋粮征收公示榜”。榜上用最通俗易懂的文字和巨大的数字，写明了今年征收的新规矩：
——“损耗按实核算，十里以内不超过百分之三，十里至二十里不超过百分之五……绝不多收一粒米！”
——“折色按市价，度支科每日公布县城集市均价，童叟无欺！”
——“如有胥吏多收、强收、私下定价，欢迎至度支科举报，查实重赏！”
同时，他将孙石头手下的皂隶和赵铁鹰码头联社里一些识文断字、面相不那么凶悍的伙计混合编队，组成十几个“政策宣讲队”，带着锣鼓和公示榜，分赴各乡、各里，尤其是那几个“硬骨头”里甲之外的普通地区，进行地毯式宣传。
“铛铛铛！”锣声在村头响起。
“乡亲们都听着！今年县衙度支科林大人定了新规矩！交皇粮，明明白白！”
宣讲队员扯着嗓子，指着公示榜上的条款，一条条解释。
“看见没？损耗就这么点！都是实在数！”
“折色按市价！就按集市上卖粮的价算钱！不坑人！”
“谁要是还敢多收，记下来，去县里找林度支告他！”
起初，村民们都是远远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官府的话，他们听得太多了，哪次不是说得比唱得好听，最后吃亏的还是他们？
但随着宣讲一遍遍进行，那公示榜就立在村口最显眼的地方，上面的数字清清楚楚。有些胆大的村民，偷偷跑去县城集市打听，回来一说，市价果然和公示榜上写的差不多！
民心，开始像冻土一样，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迹象。征收正式开始的第一天，几个试点里甲的官仓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
官仓门口，醒目地立着度支科的公示榜。旁边还摆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的不再是户房那些鼻孔朝天的书吏，而是度支科派出的、经过简单培训的核算人员，旁边还有孙石头派的皂隶维持秩序。
一个老农颤巍巍地推着一车粮食过来，脸上满是忐忑。
核算人员上前，不是像以前那样粗暴地估算，而是拿出标准容器（这也是林远让工房统一制作的），一斗一斗地量，记录下准确数字。然后，根据公示榜上核定的损耗率，计算出应扣除的损耗，最后得出实收数量，让老农按手印确认。
“老伯，这是您的缴粮凭证，收好了。如果想折色，那边有今日的粮价牌，按那个价算钱。”核算人员态度客气。
老农拿着那张盖着红印、写着清晰数字的凭证，手都在发抖。他种了一辈子地，缴了半辈子皇粮，第一次这么清清楚楚，第一次没被克扣，第一次没被胥吏呼来喝去！
“青天……林青天啊！”老农噗通一声就要跪下，被核算人员赶紧扶住。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
“真的！是真的！损耗就扣了那么一点！”
“折色价跟市价一样！我没吃亏！”
“官差态度可好了！”
信任，一旦建立，便会疯狂滋长。原本还在观望的百姓，纷纷推着粮食，从西面八方涌向征收点。场面一度有些混乱，但在皂隶和码头伙计的疏导下，秩序井然。
效率，高得吓人！
往年需要拖拉拉一两个月的征收任务，在这些试点地区，短短七八天就完成了八成以上！而且，因为损耗大幅降低，折色价格公平，实际入库的粮食和税银，反而比往年同期还要多！
数据是不会骗人的。李算盘将初步统计结果报给林远时，手都在颤抖：“林度支！成了！真的成了！入库粮食同比增了一成半，税银多了两成！百姓……百姓都在夸您呢！”
林远看着报表，脸上露出了疲惫却欣慰的笑容。他知道，最关键的第一步，迈出去了。
周文远看着度支科报上来的数据，震惊之余，更是狂喜！他力排众议支持林远，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如今这实实在在的政绩，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他立刻将这份“喜报”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上报州府，其中自然浓墨重彩地提到了林远和度支科的功劳。
县衙里那些等着看笑话的胥吏们，彻底哑火了。他们看着那些实实在在的数据，看着百姓对林远和度支科交口称赞，心里再不满，也只能把话憋回肚子里。形势比人强啊！
然而，林远并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那些被吴法言特意点名的“硬骨头”——黑水沟、三家集、野猪岭，还一块都没啃下来呢。那里的水，更深，更浑。
他站在度支科的院子里，望着黑水沟方向阴沉的天色，对身边的孙石头和李算盘沉声道：
“准备一下，明天，我们去黑水沟。”
孙石头摩拳擦掌：“早就等着呢！我倒要看看，是哪路毛神敢挡道！”
李算盘则有些担忧：“林度支，黑水沟情况复杂，是不是再多准备准备？”
林远摇了摇头：“不能再等了。我们必须趁着现在民心可用、大势在我，一鼓作气，把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否则，一旦其他地方出现反复，或者黑水沟那边闹出大乱子，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前功尽弃。”
他目光坚定，仿佛己经看到了前方那场不可避免的激烈碰撞。
安陵县秋粮征收的最终战，即将在那片以民风彪悍著称的土地上，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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