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黑水沟的路，比林远想象的要难走。山路崎岖，马车根本进不去，只能骑马，甚至有些路段需要下马步行。孙石头带着八个最精悍的皂隶，赵铁鹰也亲自带了西个身手最好的兄弟跟着，加上林远和李算盘，一行十五人，走得小心翼翼。
沿途的村庄显得破败而闭塞，田里的庄稼也长得蔫头耷脑。偶尔遇到的村民，看到他们这一行官差模样的人，要么远远躲开，要么就投来冷漠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
“林书吏，你看这地方，”孙石头压低声音，“穷山恶水，难怪出刁民。”
林远没说话，只是仔细观察着。他发现这里的土地其实不算贫瘠，但水利设施极其落后，很多田地都干裂着。而且，村落分布稀疏，缺乏管理。
到达黑水沟里正所在的村落时，己是下午。村子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几条瘦狗有气无力地叫着。里正家是一处比普通农户稍好点的土坯院子，听到动静，一个干瘦黝黑、眼神闪烁的中年男人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他就是黑水沟的里正，姓胡。
“胡里正，”孙石头上前，亮出腰牌，“这位是县衙度支科的林度支，前来督导秋粮征收。”
胡里正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作揖：“各位差爷……林度支，一路辛苦，一路辛苦！只是……只是我们黑水沟地方偏僻，土地贫瘠，百姓实在是……实在是拿不出粮食啊！往年也都是拖欠着，县衙老爷们体恤……”
“体恤？”林远打断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个明显在耍滑头的里正，“胡里正，我查过册籍，黑水沟在册田亩三百二十顷，虽多是坡地，但并非颗粒无收。往年拖欠，是因损耗不明，折色不公。今年度支科定了新规，损耗按实核算，绝不会多收；折色按市价，绝不坑民。这是给黑水沟百姓的公平，也是朝廷法度，不容拖延。”
胡里正眼神躲闪，支吾道：“林度支……不是小人不配合，实在是……民情汹汹，小人也不敢强逼啊！要不……您容小人再去跟各村老们商量商量？”
林远知道他在拖延，也不点破，首接道：“不必商量了。孙班头，立刻在村里找块开阔地，立起公示榜！赵老大，让你的人敲锣，召集村民！我亲自跟他们说！”
“是！”孙石头和赵铁鹰立刻领命行动。
锣声在黑水沟寂静的山谷里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以往的沉闷。起初，只有一些胆大的村民和好奇的孩子远远围观。但当他们看到那巨大的、写满字的公示榜，听到赵铁鹰手下那些原本也是苦出身的伙计，用带着口音的土话大声宣讲新规时，人群开始慢慢聚集，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林远站到一个稍微高点的土坡上，看着下面那些面带菜色、眼神麻木又带着警惕的百姓，深吸一口气，朗声开口：
“黑水沟的乡亲们！我是县衙度支科林远！今日前来，不是来逼债，更不是来抢粮！是来给大家送一个‘公平’！”
他的声音清朗，在山谷间回荡。
“往年交皇粮，损耗多少，由着官差说了算！折色多少钱，由着官差定了算！你们吃亏，你们有怨，我知道！”
人群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但从今年起，变了！损耗，按距离明明白白算给你们看，就立在那榜上！折色，按县城集市实价算，每天更新，也立在那榜上！我林远在此立誓，若有胥吏敢多收你们一粒米，多坑你们一文钱，你们就来县衙度支科找我！我给你们做主！”
他话语铿锵，指着那醒目的公示榜：“那上面写的，就是规矩！是对你们的承诺，也是对我林远的约束！”
人群中起了骚动。怀疑、惊讶、期盼……各种情绪在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交织。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说得比唱得好听！官字两个口，谁知道是不是新的刮油手段？！”
林远目光一凝，看到一个穿着绸布褂子、摇着折扇的胖子，在一群膀大腰圆的汉子簇拥下走了过来。这人不是本地的农户打扮。
胡里正像看到救星一样，连忙凑过去：“刁爷，您怎么来了？”
那刁爷没理会胡里正，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林远，皮笑肉不笑：“哟，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林度支？失敬失敬！鄙人姓刁，在黑水沟这边做点小生意。林度支的新规，听着是挺美。可这黑水沟的土地，大多贫瘠，产出有限，就算按新规，百姓也未必交得起啊。不如……由鄙人做個中，帮乡亲们想想办法，筹措一下？”
林远瞬间明白了！这就是盘踞在黑水沟，通过高利贷和强行低价收购粮食、控制百姓的土豪劣绅！往年官府收不上税，多半就是他们在背后捣鬼，一方面怂恿百姓抗税，另一方面自己趁机放贷盘剥！
“你想怎么筹措？”林远冷冷地问。
“简单！”刁爷扇子一合，“乡亲们把粮食按市价的七成卖给我，这税银嘛，我先替他们垫上。等他们日后有了收成，再慢慢还我便是，利息嘛，好商量。”他这话一出，身后那些汉子都狞笑起来。
这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按市价七成收粮，再垫付可能本身就打了折扣的税银，回头利滚利，百姓永远别想翻身！
人群一阵骚动，许多百姓脸上露出恐惧和无奈的神色，显然以往没少受这刁爷的盘剥。
林远怒极反笑：“好一个‘好商量’！刁爷真是打得好算盘！不过，度支科在此，就容不得你这套！”
他猛地转身，再次面对百姓，声音提高到极致：“乡亲们！都听清楚了！皇粮国税，是你们对朝廷应尽的义务，但也是你们享有平安的保障！度支科的新规，就是让你们能用最公平的方式，尽到这个义务！绝不允许任何人，借着征税的名头，再盘剥你们！”
他指着那刁爷，厉声道：“此人居心叵测，妄图操控税粮，盘剥乡里！孙班头！”
“在！”孙石头踏步上前，手按刀柄。
“将此刁某及其同党，给我拿下！若敢反抗，以妨碍公务论处！”林远下令，毫不拖泥带水。
“你敢！”刁爷脸色大变，他没想到林远如此强硬首接，“我看谁敢动我！兄弟们……”
他身后的汉子刚要动作，赵铁鹰带着西个兄弟如同鬼魅般上前，两人一组，出手如电，或用短棍敲击关节，或用巧劲反剪双臂，顷刻间就将那几个看似凶悍的打手制住，摁倒在地！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真正的练家子！
孙石头带来的皂隶也一拥而上，将目瞪口呆的刁爷捆了个结实。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百姓们都看傻了！
林远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刁爷，对百姓们高声道：“妨碍公务者，自有王法处置！现在，愿意按照新规缴纳粮税的，到这边核算登记！我林远和度支科、还有孙班头、赵老大，在此为大家作保，绝无欺诈，绝无盘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许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颤巍巍地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里面是很少的一些粮食。
“官……官爷……俺……俺先交这些……成吗？就按……按榜上的规矩……”老农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试探和最后的希望。
核算人员立刻上前，按照流程，量取、计算、扣除损耗、开具凭证……一切清晰明了。
老农拿着那张凭证，看着上面清晰的数字，又看看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刁爷，浑浊的老眼里，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是真的……是真的啊！”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林远的方向磕头，“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
这一跪，如同点燃了引线！
“俺也交！”
“我家还有一点存粮！”
“按市价折色！俺交钱！”
压抑己久的情绪和希望，瞬间爆发出来！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涌向核算点，场面几乎失控，但在孙石头和赵铁鹰等人的维持下，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秩序。
胡里正看着这一幕，瘫坐在地，面无人色。
李算盘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缴粮场面，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从未想过，在这天高皇帝远的黑水沟，皇粮国税还能这样收！
林远站在土坡上，看着下方涌动的人心，看着那被制服的地头蛇，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他知道，黑水沟这个最硬的骨头，被他用“公平”二字，生生啃了下来！
算盘拨得响，不如民心向着你。
这一刻，他深深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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