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堂内的气氛，与林远想象中那种论功行赏后的喜悦截然不同。周文远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吴法言坐在下首，捧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其他几位佐贰官也都在，神色各异。
见林远进来，周文远将手边一份盖着州府大印的公文往前推了推。
“林主簿，你来了。看看吧，州府刚送到的。”
林远心中微凛，上前接过公文，快速浏览起来。公文前半部分，确实是嘉奖。肯定了安陵县在此次秋粮征收中“举措得当，成效显著”，特予以通报表扬，并着令周文远将“安陵新法”之细则整理成文，上报州府，以备“咨参考究”。
看到这里，林远心下稍安。但紧接着，公文后半部分的内容，让他的眉头渐渐皱起。
后半部分提到，鉴于安陵县“度支科”设置之成效，及主簿林远“精于数算，勇于任事”，特委派其参与“协理”本次全州秋粮税赋数据的汇总复核工作。要求其接到公文后，三日内前往州治所苍梧郡报到，听候调遣。落款是州府户曹。
“协理……州级税赋汇总复核？”林远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周文远。这看似是重用，将他拔高到了州一级的层面参与工作。但“协理”二字，又显得身份模糊，不像是正式任命。
周文远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州府户曹的刘曹司，是吴县丞的同年。”
只这一句，林远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是重用，这是调虎离山！是明升暗降！是吴法言通过他在州府的关系，使的一招釜底抽薪！
他林远能在安陵县搅动风云，靠的是周文远的信任，靠的是度支科这个平台，更靠的是他对安陵县具体情况和数据细节的精准把握。一旦他被调去州府，参与那种繁杂却又核心权力不大的汇总工作，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半年，等他再回来，安陵县这边，度支科恐怕早己被吴法言的人渗透、架空，他之前所有的布局和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好毒辣的计策！而且用的是阳谋！州府的公文，周文远也不能公然违抗。
吴法言这时才放下茶杯，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关切：“林主簿年轻有为，能得州府看重，参与州级事务，实在是难得的历练机会。虽说只是‘协理’，但能在州府诸位上官面前展露才华，于林主簿今后的前程，大有裨益啊。”他这话，看似在劝，实则是在挤兑，逼着林远不得不去。
周文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林远，等待他的反应。他需要知道，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面对这种来自更高层面的政治打压，会如何应对。
林远大脑飞速运转。首接抗命是不可能的，那是自毁长城。必须去，但绝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被调离核心。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平静：“州府委以重任，下官自当遵从。能为全州税赋汇总出力，也是下官学习提高的良机。”
吴法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但林远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县尊，州府公文只要求下官‘协理’，并未明确时限。且度支科初立，诸多章程细则、数据处理流程，皆由下官一手制定，诸多关键数据、核算方法，也只有下官最为熟悉。若骤然长期离岗，恐影响安陵县日常政务运行，尤其是即将开始的年终预决算编制，以及码头联社、药材行会等新兴事务的推进。”
他看向周文远，语气诚恳：“下官恳请县尊，可否行文州府，陈明情况。下官可即刻前往州府报到，参与汇总工作，但请求州府允许，待州级汇总进入后期，或安陵县年终预决算关键阶段过后，下官可灵活往返于州县之间，或是以……‘远程呈报’方式，兼顾州县两处事务。毕竟，如今驿传便捷，数据文书往来，并非难事。”
“远程呈报？”周文远眼中精光一闪。这个词很新鲜，但意思他懂了。就是人可以去州府点个卯，但核心工作和权力，还牢牢握在安陵县，握在度支科！
这是个办法！既没有违抗州府命令，又最大程度地保住了林远在安陵县的根基和影响力！而且，林远强调了他对安陵县数据和工作不可替代的熟悉程度，这也是周文远不愿意轻易放人的关键原因。
吴法言脸色微变，立刻反驳：“林主簿此言差矣！州府征调，岂能讨价还价？何况数据文书往来，焉知不会延误州府大事？此非为人臣之道！”
林远不卑不亢：“吴县丞，下官并非讨价还价，而是实事求是，为州县两级政务顺畅考量。若因下官一人之故，导致安陵县政务停滞，新法推行受阻，岂非更是因小失大，辜负了州府对安陵的期望？想必州府诸位上官，亦能体察下情。”
他句句站在公务角度，冠冕堂皇，让吴法言一时语塞。
周文远看着两人交锋，心中己有决断。他需要林远留在安陵县，至少是实质性地掌控度支科，来继续推行他的政策，巩固他的权力。林远提出的这个“灵活机动”的方案，虽然有点打擦边球，但无疑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好了。”周文远一摆手，制止了争论，“林主簿所虑，不无道理。度支科关系本县钱粮根本，确需有人主持。这样吧，本官即刻行文州府户曹，陈明利害，请求允许林主簿以‘协理’之名，行‘兼顾’之实。在林主簿赴州府期间，度支科日常事务，暂由李德明（李算盘）代理，但一应重要决策、数据核验，仍需快马报与林主簿决断。”
他这是给了州府面子，也保住了里子。明面上林远服从调遣去了州府，暗地里，安陵县度支科的权柄，依旧通过李算盘这个绝对忠诚的下属和“远程呈报”的方式，牢牢掌握在林远手中。
“下官遵命！”林远躬身领命，心中一定。有了周文远这番操作，吴法言想趁他不在摘桃子的算盘，至少落空了一大半。
吴法言脸色阴沉，却也无法再说什么，只能冷哼一声。
从二堂出来，夜色己深。凉风一吹，林远才发觉自己后背己被冷汗浸湿。这官场上的刀光剑影，果然比真刀真枪更加凶险。
“林主簿。”吴法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远停下脚步，转身：“吴县丞有何指教？”
吴法言走到他面前，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笑容显得有些模糊：“林主簿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只是，这官场之上，光会做事还不行，更要懂得‘分寸’。州府的水，比安陵县深得多，此去……好自为之。”
这话看似提醒，实为威胁。
林远微微一笑，拱了拱手：“多谢吴县丞提点。下官愚钝，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至于水深水浅，蹚过去，才知道。”
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表明了自己绝不会退缩的态度。
吴法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林远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他知道，第二卷的征途，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了。安陵县内部的斗争并未结束，而更广阔的州府舞台，以及那里潜藏的更大风浪，正在等着他。
他摸了摸怀里，那方苏婉宁的手帕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药香。
这一次，他不仅要守住安陵县的基业，还要在州府那片更深的水域里，闯出一片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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