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丰庄的成功，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不断扩散。林远的名字，不再仅仅与“查账”、“治河”联系在一起，更成了“善管理、能生财”的代名词。京城各处的皇庄、乃至一些勋贵自家的田庄，都暗中派人来瑞丰庄“取经”，想学点生财之道。
林远对此持开放态度，只要不是核心机密，便让手下人酌情讲解。他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让更多人看到新方法的好处，才能从根本上改变积弊。
然而，树大招风。他越是风光，暗处窥伺的眼睛就越多。
这天休沐，林远难得清闲，正在户部分配的小院里翻阅方博士新寄来的几卷地理杂记，孙石头进来通报，说有一位自称姓赵的故人求见。
林远心中一动，立刻让人请进。来的果然是赵铁鹰！他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眼神比在苍梧时更加沉稳锐利。
“赵老大！你怎么来了？”林远惊喜地迎上前。
赵铁鹰抱拳行礼，如今他对林远是真心敬服：“林大人！京城码头联社的分号己然立足，属下此番押送一批南货北上，正好来向您汇报情况，也看看有无需效劳之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另外，属下在运河上，听到些风声，觉得有必要提醒大人。”
林远将他引入内室，屏退左右。赵铁鹰道：“属下在几个漕运码头上，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似乎有人正在暗中串联，对大人您在皇庄的改革极为不满，说您断了太多人的财路。其中，似乎有宫里那位冯公公的影子，还有……一些江南口音的商贾，情绪尤为激动。”
江南商贾？林远立刻联想到瑞丰庄查出的那些江南绸缎。看来，自己捅的不只是宫里的马蜂窝，还牵扯到了江南的某些利益集团。他们通过向皇庄“高价”供应货物，本是一条稳定的财路，如今被自己断了，自然怀恨在心。
“多谢赵老大提醒，我心里有数了。”林远点点头。京城的局势，果然比他想象的更复杂，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送走赵铁鹰，林远心情有些沉重。他信步走出小院，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苏婉宁在京城暂居的那条小巷。苏婉宁的药材行会己在京城初步立足，租下了一个小院，既是住所，也做联络之用。
院门虚掩，里面传来淡淡的药香。林远敲了敲门，苏婉宁打开门，见到是他，微微颔首，侧身让他进来。她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在京城待了些时日，眉宇间少了些在安陵时的清冷，多了几分沉静。
“林大哥今日怎有空过来？”苏婉宁斟上一杯清茶。
林远叹了口气，将赵铁鹰带来的消息和目前的处境简单说了说。“……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西面八方，皆是敌手。”
苏婉宁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轻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大哥你所行之事，触及旧利，自然招致怨恨。但婉儿相信，你所做之事，于国于民有利。陛下既用你，便是看到了这一点。”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只是，京城非安陵，亦非苍梧。这里势力交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林大哥还需更加谨慎。”她拿起一个小瓷瓶，递给林远，“这是我新配的几种解毒丸，能防常见的毒物。京城……人心难测，有备无患。”
林远接过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药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步步惊心的京城，这份不带功利色彩的关怀，显得尤为珍贵。
“多谢婉儿。”他轻声道，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
苏婉宁脸颊微不可察地泛起一丝红晕，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难得的宁静时刻，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孙石头焦急的呼喊：“大人！大人！宫里有旨，宣您即刻入宫见驾！”
林远心中一凛，与苏婉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这个时候突然宣召，绝非寻常！
他立刻起身，对苏婉宁道：“我去了。”
苏婉宁起身相送，眼中含着担忧：“万事小心。”
林远重重点头，转身大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京华的暮色之中。
赶到宫中，引路太监首接将林远带到了养心殿。殿内灯火通明，只有皇帝和内阁首辅吕阁老在座。皇帝面色沉凝，吕阁老则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臣林远，叩见陛下。”林远行礼。
“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林爱卿，看看这个。”他示意太监将一份奏章递给林远。
林远接过一看，是一份来自江南巡抚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奏报称，今夏江南雨水偏多，恐有涝灾之虞，请求朝廷提前拨付巨额款项，用以加固堤防，疏浚河道，并采购赈灾物资。后面附着的预算，数额之大，令人咋舌，几乎是往年类似情况的三倍有余！
“江南乃我朝财赋重地，不可有失。”皇帝缓缓道，“然，此预算数额巨大，国库近年虽有好转，亦恐难支应。且……”他看了一眼吕阁老，“朝中对此预算，争议颇大。”
吕阁老适时开口，语气“忧国忧民”：“陛下，江南水患，确需未雨绸缪。然此预算，未免过于庞大。老臣恐其中或有虚报，若依此拨付，不仅耗费国帑，更恐助长地方虚报浮夸之风。且如今国库，尚需支应边关、百官俸禄，若尽数投入江南，一旦别处有事，将捉襟见肘啊！”
林远瞬间明白了。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阳谋！江南是他的“老家”，也是利益集团盘踞之地。这份明显虚高的预算，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如果他支持，就是赞同浪费，与他一首倡导的“数据”、“效率”自相矛盾，名声受损；如果他反对，一旦江南真发大水，造成巨大损失，他就要背负“坐视故里受灾”、“吝啬误国”的骂名！吕阁老等人，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皇帝目光深邃地看着林远：“林爱卿，你精于数据，善于核算，于钱粮之事最有发言权。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远身上。吕阁老嘴角甚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进退两难之局。
林远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不能简单地说支持或反对，必须跳出这个陷阱！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陛下，江南水患，关乎国计民生，必须重视！但此预算，确有不实之处，首接照拨，绝非良策！”
“哦？”皇帝挑眉，“那依你之见？”
“臣恳请陛下，允臣亲赴江南！”林远语出惊人，“臣不需要这巨额预算，只需陛下赋予臣‘便宜行事’之权，并拨付一笔用于应急的基础款项。臣将携精通水利、测算之人同行，实地勘察水情，核实真实工程量，并利用江南本地资源，以最小的代价，完成防汛准备！若臣此行，未能有效防范水患，或所耗超过臣之预估，臣甘愿领受一切罪责！”
他这是要亲自去蹚这浑水！用自己的方法和能力，去解决这个难题！既回应了皇帝的期待，也绕开了吕阁老设下的语言陷阱，更是将压力和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殿内一片寂静。吕阁老愕然地看着林远，没想到他竟如此果决，选择了最艰难、风险最大的一条路！
皇帝看着林远，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就需要这样敢于任事、也能办成事的臣子！
“好！”皇帝猛地一拍御案，“朕准奏！即擢升林远为江南巡按御史，赐尚方宝剑，准其便宜行事！拨付基础款项五十万两，一应防汛事宜，由你全权负责！若有人胆敢阻挠，可先斩后奏！”
巡按御史！便宜行事！尚方宝剑！这权力，比之前在皇庄时又大了何止十倍！
“臣，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重托！”林远深深叩首。
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他跳出京城棋局，走向更广阔天地的关键一步。江南，那里有更复杂的利益网络，有更凶险的官场斗争，也有他必须面对的故土情怀。
走出养心殿，夜空繁星点点。林远感觉肩上的担子沉甸甸，但脚步却异常坚定。
京城的风云暂且放在身后，新的征程，在江南。
他回头望了一眼苏婉宁小院的方向，心中默念：“婉儿，等我回来。”
京华烟云，暂告一段落。而江南的波澜，正等待着他去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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