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橡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在拱顶高耸的石厅里激起层层叠叠的回响，瞬间撕裂了那哀伤而压抑的钢琴声织就的茧。
亚历克斯·斯特林的身影，裹挟着门外冰冷的夜风和沸腾的怒火，如同复仇的阴影投射在光滑的、反射着月光的古老石地板上。
他挺立在门框中，逆着清冽的月光，高大、紧绷，如同一柄刚刚出鞘、渴望饮血的利刃。榛色的眼眸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锁定了厅堂中央、钢琴前那个深灰色的背影。
卢西亚诺·德·罗西。
琴声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破碎、低沉的音符，如同被强行掐断的呜咽，在空旷的石壁间留下令人心悸的真空。空气骤然凝固，沉重得如同铅块。
卢西亚诺没有回头。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对着琴键的姿势。深灰色的羊绒衫下，宽阔的肩膀线条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肌肉在薄薄的衣料下清晰地贲张、起伏。
微卷的黑发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有几缕不驯地垂落在他的额前，遮住了部分侧脸，只露出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首线的薄唇，和绷紧到极致的、如同刀削般的下颌线。
搭在琴键上的双手，在琴声中断的瞬间猛地僵住。那双骨节分明、曾优雅地举起号牌、曾捏碎水晶杯残骸、曾带着家徽袖扣签下冰冷文件的手，此刻死死地按在冰冷的黑白琴键上。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高高凸起，皮肤下的骨骼和筋络清晰可见，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近乎透明的惨白！仿佛他全身的力量、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死死地锁在了那十根即将崩断的指尖。
月光如水银泻地，从敞开的巨大拱形落地窗外涌入，慷慨地泼洒在黑色的施坦威钢琴光洁的漆面上，泼洒在卢西亚诺僵硬的背脊上。
清冷的银辉勾勒着他雕塑般完美的侧影轮廓，却无法照亮他隐在阴影中的神情，也无法驱散那弥漫在他周身、浓得化不开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哀伤。
空气里只剩下窗外夜风吹拂橄榄树林发出的、如同遥远潮汐般的沙沙声，以及两人沉重、压抑、几乎同步的呼吸声——一个带着火山爆发前的嘶嘶作响，一个如同濒死巨兽的沉重喘息。
亚历克斯胸腔里那团燃烧了一路的复仇烈焰，在冲进门、看到眼前这幅画面的瞬间，如同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
预想中的得意、傲慢、胜利者的姿态呢？预想中的冰冷嘲讽和贵族式轻蔑呢？统统没有！只有这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将月光都冻结的沉重哀伤！
这巨大的反差，非但没有浇灭亚历克斯的怒火，反而像往滚油中泼入了冰水，激起了更猛烈、更扭曲的狂躁！被愚弄的感觉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精心策划的复仇之旅，他跨越半个欧洲的怒火奔袭，难道就是为了看这个意大利贵族在月光下表演一出哀伤的独角戏？！
“德·罗西！”亚历克斯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毫不掩饰的狂暴怒意，狠狠砸向那个僵硬的背影！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火的钢钉，钉在死寂的空气里！“收起你这套该死的贵族悲情戏码！”
他大步向前，皮鞋踩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重、充满侵略性的回响，如同战鼓擂在空旷的厅堂。
复仇的火焰重新在榛色的眼眸里疯狂燃烧，烧尽了那一瞬间的错愕，只剩下被戏耍的屈辱和毁灭一切的冲动。
“看着我！”亚历克斯停在钢琴侧后方几步之遥，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苦艾酒气息的冰冷寒意。
他厉声咆哮，声音在石壁间激起更大的回响，“看着我！告诉我！用你那双高贵的、俯瞰众生的眼睛告诉我！这出戏，演得还满意吗？！”
卢西亚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那紧绷的背脊线条似乎更加僵硬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但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有那死死按在琴键上的、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指关节，泄露着冰层下汹涌的熔岩。
亚历克斯猛地抬起手，不再是指控，而是如同要抓住那个冰冷的肩膀，将他强行从琴凳上拽起来，逼他面对自己！他的动作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卢西亚诺深灰色羊绒衫的瞬间——
卢西亚诺终于动了。
不是转身，不是反击。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沉重感，抬起了那双死死按在琴键上的手。
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离开冰冷琴键的刹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指尖残留着按压的印记，深陷在指腹的皮肤里。
他将双手缓缓收回，垂落在身体两侧，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承受着千钧重担般，抬起了头。
月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他的侧脸。
亚历克斯的呼吸猛地一窒！所有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斥，都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依旧是那雕塑般完美的轮廓，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
但此刻，那张脸上所有的冰冷、高傲、疏离的面具，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巨大痛苦和沉重压力碾磨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脆弱的苍白！
他的脸色是毫无血色的惨白，如同蒙塔尔奇诺冬日最冷的霜雪。薄唇紧抿着，唇线却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那双曾祖母绿般深邃、冰冷、充满审视和杀意的眼眸！
此刻，那里面没有了怒火，没有了杀意，甚至没有了惯常的疏离。只有一片空茫的、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的疲惫。
深沉的绿色被一种近乎死寂的灰暗覆盖，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血丝，如同干涸河床上龟裂的纹路。
月光落在那双眼睛里，折射不出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绝望浸透的寒潭。
那眼神，疲惫、沉重、空茫，仿佛承载着整个古老家族几个世纪积累下来的、无形的枷锁和深渊般的秘密。
它穿透了亚历克斯狂暴的怒火，无声地诉说着一种远比愤怒更深刻、更沉重的痛苦。
卢西亚诺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亚历克斯身上，甚至没有聚焦在任何实体上。
他只是微微侧着头，视线空洞地投向敞开的落地窗外，那片在银色月光下沉默起伏的古老橄榄树林。仿佛那里才有他寻求的、片刻的喘息。
月光勾勒着他苍白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紧抿的唇线上一道极其细微的、刚刚结痂的暗红色伤痕——那是极度压抑下，牙齿咬破嘴唇留下的印记。
他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极其轻微、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呼吸，消散在冰冷的月光里。
亚历克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卢西亚诺的肩膀仅剩寸许。
他看着眼前这张完全陌生的、写满了沉重疲惫和无声痛楚的脸，看着那双空茫死寂的祖母绿眼眸，榛色的瞳孔深处，那滔天的复仇烈焰如同遭遇了无形的壁垒，剧烈地摇晃、扭曲。
维尼亚堡古老的石厅里，只剩下窗外夜风穿过橄榄树林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无声的对峙。月光如水，哀伤如影。
亚历克斯·斯特林，这个带着焚尽一切的怒火而来的复仇者，第一次，在他宿敌的眼中，看到了深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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