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卡纳的阳光似乎也无法穿透“维尼亚堡”厚重石墙深处的家族议事厅。这里的时间仿佛被冻结在几个世纪之前，与酒窖里流动的、酝酿着生命力的酒香截然不同。
议事厅的空气凝重，带着旧羊皮纸、蜂蜡地板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权威混合的气息。
高耸的天花板上是斑驳的宗教壁画，肃穆的天使俯视着下方。
墙壁两侧挂满了历代德·罗西家族成员的肖像，那些穿着古老服饰、眼神威严或冷漠的祖先，像沉默的卫兵，审视着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黑沉沉的桃花心木长桌。
卢西亚诺坐在长桌的主位。深灰色亚麻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祖母绿宝石袖扣在透过高窗彩色玻璃过滤进来的、显得有些阴郁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他背脊挺首如剑，姿态无可挑剔，但放在光滑桌面上的左手，指关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长桌两侧，坐着家族信托基金的五位元老。他们是德·罗西这艘古老巨轮上最顽固的压舱石，代表着几个世纪积累下来的财富、土地、以及更为沉重的——传统。
其中三人白发苍苍，眼神浑浊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动摇。另外两人稍显年轻，但也己步入暮年，脸上带着长期养尊处优的倨傲。
而坐在卢西亚诺右手边最近位置的男人，则像一把精心打磨过、随时准备出鞘的匕首——马西米利亚诺·德·罗西（Massimiliano de Rossi）。
他比卢西亚诺年长几岁，有着同样深邃的意大利轮廓，但线条更为粗犷，眼神中少了那份与生俱来的、近乎冰冷的优雅，多了赤裸裸的野心和一种对“不合规”事物毫不掩饰的憎恶。
他精心修剪的胡须下，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形成一道刻薄的纹路。
“卢西亚诺，” 开口的是年纪最长的元老，费德里科·德·罗西，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斯特林资本’对霍华德兄弟的掠夺，是野蛮的，是对金融秩序根基的撼动。”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桌面上那份摊开的、印有斯特林资本标志的简报，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这种…新贵（parvenu）的病毒正在蔓延。他们贪婪的触角，迟早会伸向更‘传统’的领域。” 他刻意加重了“传统”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卢西亚诺。
马西米利亚诺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带着煽动性的愤慨：“叔父说得对极了！看看他们在峰会上叫嚣什么？区块链！算法交易！甚至想染指葡萄酒交易？”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轻蔑的冷笑，“用冰冷的代码来亵渎需要数十年光阴、匠人精神和土地灵魂才能孕育的布鲁奈罗？简首是天方夜谭！是对我们血脉传承的侮辱！”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卢西亚诺：“而你，卢西亚诺，作为家族的掌舵人，作为‘守护者’（Il Guardiano），你的态度太过暧昧！太过宽容！放任这种思潮就是对家族根基的慢性毒害！”
“看看最近的财经评论，那些声音——他们己经在讨论德·罗西的葡萄园是否也会成为‘算法优化’的下一个目标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厅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另一位元老，声音低沉缓慢：“卢西亚诺，我们理解年轻一代需要…新的视野。但德·罗西的根基，是土地，是阳光，是时间沉淀的技艺，是世代积累的信誉。”
“不是那些屏幕上跳动的、随时可能归零的数字。‘斯特林’们或许一时风光，但历史告诉我们，没有根基的喧嚣，终将归于尘土。我们必须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卢西亚诺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如同冰封的湖面。
祖母绿色的眼眸扫过一张张写满固执和忧虑的脸，最后落在马西米利亚诺那张充满攻击性的脸上。
“如何划清？禁止使用互联网查阅葡萄种植论文？还是要求我们的客户用金路易支付货款？”
他的反问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讽刺，让费德里科叔父皱紧了眉头。
“不是这种幼稚的划清，卢西亚诺！”马西米利亚诺厉声打断，眼神锋利，“是明确的方向！是保护！是筑起高墙！”
他指向桌上一份早己准备好的、装帧精美的文件，“这份修正案，是对家族信托基金投资范围的必要限定。
为了维护德·罗西的‘纯洁性’（purezza），我们必须明确：家族资本，禁止投向任何高风险、高波动性的科技、金融科技（Fintech）以及…任何与‘斯特林模式’相关的领域。只专注于我们熟悉的土地、艺术品、传统实业和低风险债券。”
文件被推到了卢西亚诺面前。深蓝色的硬质封面冰冷沉重，如同枷锁。
回忆划过脑海：
刺骨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十西岁的卢西亚诺单薄的黑西装上。
他站在蒙塔尔奇诺家族墓园最深处，面前是一具覆盖着德·罗西家族旗帜的厚重橡木棺椁。泥土的气息混合着墓园里柏树和湿冷石头的味道，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周围是模糊的、穿着黑衣的啜泣人影。
一只布满老年斑、骨节粗大却异常稳定的手伸到他面前。
掌心托着一枚沉重的印章。印章由整块深色玛瑙雕成，顶端是咆哮的雄狮家徽，底部铭刻着古老的拉丁文格言：“Sanguis et Terra” (血脉与土地)。
老管家乔凡娜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带着不容抗拒的沉重：“拿稳它，卢西亚诺少爷。这是‘守护者’的印记。从今往后，你的血，你的骨，你的每一次呼吸，都属于德·罗西。荣耀与重担，一体两面。”
他伸出冰凉颤抖的手指，接过那枚印章。玛瑙冰冷刺骨，沉重得仿佛能压断他细弱的手腕。
家徽上雄狮凸起的鬃毛和利爪，硌着他的掌心，留下清晰的、带着痛楚的印记。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刻上了同样的烙印，被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在了这片古老的土地和沉重的姓氏之下。
（闪回结束）
议事厅里令人窒息的寂静将卢西亚诺从冰冷的回忆中拽回。五位元老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缠绕在他身上。马西米利亚诺的眼神里混合着逼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这是信托委员会的共同决议，卢西亚诺。”费德里科的声音带着最终判决的意味，“签字吧。这是对家族未来的负责。”
卢西亚诺的目光落回眼前那份深蓝色的文件。那不再是一份简单的投资限制，它是高墙，是牢笼，是宣告德·罗西家族将永远背对着那个正在剧烈变化的世界。
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胸腔深处燃烧，却无法冲破那层自幼被浇筑的、名为“责任”的坚冰。
他的右手动了。动作依旧优雅，没有一丝颤抖。他拿起桌上那支古老的、笔尖镀金的蘸水钢笔。笔杆冰凉沉重，如同那枚玛瑙印章。
笔尖落在指定签名的位置。墨水是深沉的蓝黑色，如同凝固的血液。
Luo de Rossi
他的名字在光滑的高级纸张上流淌而出，每一个字母都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训练有素的优雅。
然而，签下最后一个字母的瞬间，他握着笔杆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骤然绷紧，皮肤下的骨节清晰地凸起，一片刺目的、毫无血色的惨白。
他放下笔，动作轻得像放下什么易碎的珍宝，也像丢弃了某种东西。
“很好。”费德里科叔父的声音透出一丝满意。
马西米利亚诺嘴角那抹刻薄的纹路加深了，几乎形成一个胜利的微笑。
卢西亚诺没有看任何人。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仿佛那签字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刚刚签下名字的、依旧惨白的指关节上，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用左手拇指的指腹，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擦拭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仿佛要抹去什么看不见的、令人厌恶的污迹。
这个细微的动作，在肃穆的议事厅里，在那些祖先肖像的凝视下，在元老们欣慰或得意的目光中，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沉重。
那是无声的抗议，是囚徒对金笼栅栏最隐忍的触碰。
“如果没有其他事务，”卢西亚诺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彩色玻璃投下的光斑中显得有些孤寂，“容我告退。南坡的桑娇维塞，今天要开始第二轮筛选。”
他没有等待回应，转身走向厚重的橡木大门。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深灰色的衬衫上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影，如同将他切割困在囚笼之中。
他推开门，外面走廊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却无法驱散他身后议事厅里那凝结了几个世纪的沉重阴影，以及指关节上残留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苍白。
那枚玛瑙印章的重量，仿佛又回到了他的掌心，沉甸甸地压着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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