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铁锈味，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陈凡把外套领子竖到最高，攥着兜里的卷尺，指节被冷风吹得发白。围墙缺口处的铁丝网被人剪断了一截，断口很新，像是刚处理过。他猫着腰钻进去时，裤脚蹭到铁丝，带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工地里格外清晰。
远处塔吊的影子像尊沉默的巨人，投在地面上随着风轻轻晃动。陈凡盯着监控摄像头的方向看了半分钟——镜头果然歪向另一侧，铁架上还沾着半片新鲜的油漆碎屑，是那种工地特有的橙黄色。他想起白天送外卖时，看到赵少的助理拿着扳手在摄像头底下转悠，当时只当是检修，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故意拧偏的。
“搞什么鬼。”他低声骂了句，贴着堆放的钢管往里走。脚下的碎石子硌得鞋底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工地的探照灯隔几分钟扫过一次，光柱切开黑暗时，他就得立刻蹲下，躲在钢筋堆后面，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盖过远处发电机的轰鸣。
地下三层的入口藏在废料堆后面，用块帆布盖着，帆布边缘露出的水泥地面泛着潮意。陈凡掀开一角，一股混合着油漆和汗味的热气涌出来，差点呛得他咳嗽。顺着临时搭建的铁梯往下爬时，铁锈屑掉进衣领，刺得皮肤发痒，他却不敢抬手去挠——底下传来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带着点不耐烦的抱怨。
“快点刷，赵少明天要来看进度，别露了马脚。”是个粗嗓门，听着像白天那个包工头。
“王哥，这黑漆刷得再厚，用卡尺一量不还是露馅？”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我儿子在建材市场上班，说这种细钢筋根本撑不住三层的重量，真塌了……”
“塌个屁！”包工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赵少要的不是这楼站多久，是下个月能按时封顶。再说了，地下三层谁会去查？都是些堆放材料的仓库，没人较真。”
陈凡趴在梯阶上，心脏“咚咚”撞着胸腔。他慢慢往下挪了两级，铁梯的缝隙里能看到底下的景象：几个工人正拿着刷子往钢筋上涂黑漆，细钢筋被刷得油光锃亮，看着竟和合格的粗钢筋没两样。旁边堆着几捆没刷的，标签上的标号被划得乱七八糟，露出底下模糊的“Φ12”——比标准的“Φ16”细了一圈。
“量尺寸的一来，咱就说光线不好看不清，塞两包烟不就过去了？”包工头的声音透着得意，“上次质监站来的那小子，拿了红包连卡尺都没掏。”
“可……可老鬼就是因为说漏嘴才……”
“闭嘴！”包工头厉声打断，“提那个死人干什么？他是自己笨，被抓了还敢嘴硬。”
陈凡的手指猛地攥紧铁梯，铁锈嵌进指甲缝，疼得他吸气。老鬼的笔记本还藏在他床板下，最后几页画满了问号，其中一个就标在“质监站”旁边。原来不是没人较真，是较真的人己经没了。
他悄悄从兜里摸出手机，调至录音模式，举到梯阶缝隙处。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眼神亮得吓人。底下的刷子声、说话声、远处发电机的嗡鸣，全被收进小小的麦克风里，像要把这深夜的肮脏全都封存起来。
“刷完这捆去喝两杯？”有个工人问。
“喝什么喝，把这批处理完再说。”包工头踢了踢脚边的钢筋，“赵少特意交代，地下三层的柱子必须‘达标’，明天一早监理要来复检，别出岔子。”
陈凡顺着铁梯又往下挪了几级，这次看得更清楚了：墙角堆着几箱未开封的黑漆，箱子上印着“工业防腐漆”，旁边还有台打磨机，磨头闪着寒光——显然是打算把细钢筋的两端磨粗，再刷上漆，从接口处糊弄过去。
突然，探照灯的光柱扫过入口的帆布，地面的影子剧烈晃动了一下。陈凡立刻缩回头，屏住呼吸听着下面的动静。
“谁？”包工头的声音带着警惕。
“王哥，是我，小张。”是张涛的声音，隔着铁梯传上来，带着点金属般的冷硬，“赵少让我来看看进度。”
陈凡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把手机塞进外套内袋，往梯阶上方爬了两级，躲进阴影里。
“张助理来了！”包工头的声音瞬间变得谄媚，“快好了快好了，保证不耽误明天复检。”
“刷均匀点，别留死角。”张涛的脚步声走近，“质监站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按老规矩办。”
“明白明白，还是张助理办事牢靠。”
陈凡贴着铁梯，听着张涛在底下巡视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神经上。他想起白天张涛那双擦得锃亮的新皮鞋，鞋跟沾着的水泥渍里，是不是也混着这种黑漆的碎屑？
“这根没刷好，重刷。”张涛的声音停在离铁梯不远的地方，“赵少不喜欢敷衍。”
“是是是。”
陈凡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铁梯发出“咯吱”的抗议声，好在被底下的刷子声盖过。爬到入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张涛正站在那堆细钢筋前，手里拿着根卡尺，却没往钢筋上放，只是敲了敲铁架，发出沉闷的响声。
钻出围墙缺口时，陈凡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风一吹，冻得他打了个哆嗦。手机在口袋里发烫，像揣了块火炭。他摸出来看了眼，录音还在继续，时长己经显示“01:23:47”。
远处的天际泛起鱼肚白，工地的灯一盏盏熄灭，塔吊的影子在晨光里渐渐清晰。陈凡把手机塞进最里层的口袋，攥紧了拳头往饭馆走——他得赶紧回去，把录音备份，还要再翻翻老鬼的笔记本，那些画着问号的地方，说不定藏着更多被擦掉的真相。
路过早点摊时，老板笑着打招呼：“陈老板，今天这么早？”
陈凡点点头，脚步没停。风里飘来油条的香气，混着远处工地飘来的油漆味，竟有种说不出的荒诞。他知道，等天亮了，监理会来复检，会收下红包，会对着刷黑的细钢筋点头说“合格”，而地下三层那些被掩盖的细弱，终将在某一天，以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彻底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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