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片人间地狱般的流民营地，给整个队伍带来的冲击是颠覆性的。
之前所有的抱怨、委屈、对王恪严苛命令的不解，都在那成片的绝望眼神和倒毙路旁的尸骨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微不足道。活着，简单地、有口吃食地活着，成了此刻所有人心中唯一且无比清晰的念头。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枯燥声响，骡马疲惫的喘息，以及人们压抑的、沉重的脚步声。就连最爱嘀咕的几位叔公家眷，也紧紧闭着嘴，眼神里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下意识地跟紧了车队，生怕被落下，沦为那可怕景象的一部分。
王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并无多少轻松。流民营的刺激效果是显著的，但也透支了队伍本就不多的精气神。此刻的沉默，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麻木和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他必须小心引导，不能让这种情绪滑向更深的绝望。
他下令提前半个时辰扎营，选了一处地势较高、靠近水源且视野相对开阔的地方。车辆依旧首尾相连，围成圈寨，但王恪要求今晚必须挖掘简单的壕沟，并在外围设置更多的绊索和铃铛。
“少爷，是不是太谨慎了？”王柱看着手下兄弟拖着疲惫的身体挖土，有些不忍。
“谨慎才能活命。”王恪看着西边沉落的血色夕阳，目光锐利，“我们这几十辆大车，在那些饿红了眼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眼里，就是一块流油的肥肉。白天过流民营，我们算是侥幸，靠着一股狠劲冲了过来。但你觉得，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盯上我们了？”
王柱心中一凛，不再多言，转身更加卖力地督促挖掘工事。
王恪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就在营地初步建成，篝火点点燃起时，负责外围巡逻的来顺小队，押着一个瘦小枯干、贼眉鼠眼的男人来到了王恪面前。
“少爷，抓到个探子！鬼鬼祟祟地在山坡后面探头探脑！”来顺禀报道，脸上带着抓到猎物的兴奋。
那男人被反绑着双手，吓得浑身哆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小的……小的就是路过，找口水喝，没……没别的意思！”
王恪没说话，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他。这人虽然面有菜色，但眼神闪烁，透着一股子油滑，不像普通流民。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但脚上那双鞋却还算完整，甚至不太合脚，像是刚扒下来不久的。
“路过？”王恪蹲下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压力，“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从……从南边来，想去北边投亲……”男人眼神躲闪。
“南边？”王恪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看到他耳后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旧疤，“南边哪个屯？里正叫什么名字？”
“啊？屯……屯子叫……叫……”男人支支吾吾，额头冒汗。
王恪松开手，对来顺使了个眼色。来顺会意，上前在那男人身上仔细搜查，很快从他怀里摸出几个干瘪的野果，还有一小块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干，以及——一枚磨得尖尖的、用骨头制成的哨子。
看到那骨哨，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王恪拿起骨哨，放在眼前看了看，又放到鼻尖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腥膻气。他心中了然。这玩意儿，不太可能是普通流民或者农户的东西。
“胡子（土匪）的探子？”王恪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落在男人耳中却如同惊雷。
“不！不是！老爷明鉴！小的不是……”男人疯狂否认。
王恪懒得听他狡辩，对王柱吩咐道：“带下去，好好审，问问他们有多少人，在哪儿落脚，盯上我们多久了。手段……你自己把握，别弄死就行。”
“是！”王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挥手让两个队员将那哭嚎求饶的男人拖了下去。
营地里的族人看到这一幕，刚刚放松些许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土匪！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王恪站起身，对围拢过来的王福、几位小队长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位叔公沉声道：“都看到了？麻烦来了。而且，这恐怕只是开始。”
三叔公王永谦拄着拐杖，手有些发抖：“恪哥儿，真是土匪？他们……他们有多少人？”
“很快就能知道。”王恪目光扫过众人惊惶的脸，“怕没用！从现在起，营地警戒提升到最高！所有男丁，包括半大孩子，轮流守夜！鸟枪、抬枪全部装填好，雷火铳也准备好！弓箭手占据营地西角制高点！”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告诉所有人，今晚谁要是打瞌睡，或者擅自行动，别怪我的军法不留情面！想活命，就把眼睛给我瞪圆了！”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营地里的气氛瞬间变得肃杀。篝火被刻意压低，只保留必要的照明。亲卫队三人一组，手持武器，在营地内外反复巡逻。普通男丁也被组织起来，拿着能找到的任何“武器”——柴刀、斧头、甚至削尖的木棍，守在车辆围成的屏障后面，紧张地注视着外面漆黑的荒野。女眷和孩子则被集中到营地最中心的几辆大车下，用厚毡子盖住，尽量不发出声音。
王恪没有休息，他提着那把柯尔特左轮，在营地各处巡视，检查每一个岗哨，纠正每一个疏漏。他的冷静和沉稳，像是一根主心骨，勉强支撑着这支惊弓之鸟般的队伍。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柱回来了，脸色凝重。
“少爷，问出来了。”他压低声音，“是盘踞在前面黑风岭的一股绺子（土匪），报号‘穿山风’，大概有五六十人。盯上我们两天了。那探子说，他们大当家觉得我们是肥羊，但看我们队伍齐整，有枪有家伙，一首没敢轻易动手。今天看到我们过了流民营，估摸着我们人困马乏，可能今晚或者明早就会动手。”
“黑风岭……穿山风……”王恪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五六十人……消息可靠吗？”
“那小子怂得很，没挨几下就全撂了。”王柱肯定道。
王恪点了点头，心中飞速盘算。五六十个积年悍匪，战斗力绝非自己手下这群训练了不到一个月的亲卫队和普通族人能比。对方在暗，我在明，而且对方以劫掠为生，凶残狡诈。
硬拼，胜算极小。
必须智取，而且要打出气势，让对方知难而退！
他立刻召集王柱、来顺、赵虎三个小队长和王福，进行紧急部署。
“他们觉得我们人困马乏，我们就给他们看我们精神抖擞！”王恪眼中寒光闪烁，“王柱，把你的人分成两组，轮换着在营地外围故意弄出点动静，点火把，大声吆喝，做出严密巡逻的样子，虚张声势！”
“来顺，你带几个眼神最好的弓箭手，埋伏在营地外那片乱石堆里，那里视野好，等他们靠近了，听我号令，专射拿火把和冲在前面的人！”
“赵虎，你的小队作为预备队，守在营地最关键的位置，雷火铳和抬枪都归你指挥！记住，雷火铳射程近，等他们冲到三十步内再打！抬枪装填慢，找准机会，往人堆里轰！”
“福伯，你带人把车队里那些空箱子、破麻袋堆在营地外围，做成疑兵，迷惑他们。”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众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夜色渐深，荒野的风带着哨音，吹得篝火明灭不定。营地内外，除了巡逻队故意制造的脚步声和低喝声，一片死寂。但这死寂之下，却潜藏着即将爆发的杀机。
王恪站在营地中央一辆大车的车顶上，借着微弱的星光和下面篝火的余光，努力望向黑沉沉的远方。他的耳朵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压抑的等待几乎让人发疯。
突然，远处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像是夜枭啼叫，却又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尖锐哨音！
是骨哨！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瞬间，王恪看到，营地西侧那片稀疏的树林边缘，猛地窜出了几十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地朝着营地扑来！他们手中兵刃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来了！
王恪心脏猛地一缩，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吼：
“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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