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柱派出的两名尖兵，一个叫侯三，身形瘦小灵活，以前在辽阳城里做过跑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另一个叫石桩，话不多，但眼神好，记性佳，胆子大。两人换上从流民尸体上扒下来的、勉强还算完整的破棉袄，脸上抹了灰，怀里揣着几个冻得硬邦邦的粗粮饼子和一把贴身藏着的短刀，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葫芦口，如同两滴水珠，融入了北面茫茫的荒野。
他们这一去，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葫芦口一切照旧。护屯队训练，农垦组照料庄稼，工匠组叮叮当当地敲打，表面看去，秩序井然，生机勃勃。但王恪却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焦虑如同缓慢上涨的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北面那未知的威胁，像一片浓重的乌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带着山谷里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不祥的预兆。
王恪没有浪费这段时间。他亲自带着护屯队的骨干，反复推演各种可能出现的危机情况，从流民冲击，到土匪袭击，甚至是小股溃兵的骚扰，都制定了相应的应急预案。谷口的防御工事再次进行了检查和加固，雷火铳的弹药优先配足，抬枪和鸟枪也保养完毕。
他还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将一部分最珍贵的物资，包括大部分金银、优化过的备用粮种、以及那两把柯尔特左轮和剩余弹药，秘密转移并深埋在了山谷深处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极其隐蔽的天然石缝里，并用石块和枯草做了完美的伪装。这是最后的退路，也是东山再起的资本。
第三天傍晚，天色将黑未黑之际，侯三和石桩终于回来了。
两人几乎是爬进谷口的，衣衫褴褛，满身泥污，脸上带着极度疲惫和后怕的神情。侯三的胳膊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划伤，己经简单包扎过，渗着暗红的血迹。
王恪立刻将他们带到自己的窝棚，屏退左右，只留下王柱。
“怎么样？”王恪递过两碗热水，沉声问道。
侯三猛灌了几口水，呛得咳嗽了几声，才喘着粗气道：“少爷，情况……很糟！”
他定了定神，开始讲述这三天的见闻。
他们很顺利地混入了那个流民聚集的山谷。那里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恶劣。西五百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缺衣少食，冻饿而死的尸体就随意扔在谷地边缘，无人理会。人们眼神麻木，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就能打得头破血流。几乎没有有效的组织，只有几个看似强横的男人拉拢了一些人手，霸占了少量食物和相对避风的位置，作威作福。
“我们打听过了，”石桩接口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人大多是从更北面的瑷珲、墨尔根一带逃过来的。”
瑷珲？墨尔根？那是黑龙江将军辖地的腹地了！王恪心中一凛。
“为什么逃？是遭了灾，还是……”王恪追问。
“不是天灾，是人祸！”侯三的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是‘老林子’里的绺子（土匪）！比野狼坡的杜老西凶悍十倍不止！听说有好几股，人数多的有上百人，甚至更多！他们不光抢钱抢粮，还……还抓人！壮丁拉去入伙或者当奴隶，女人和孩子……下场更惨！”
“老林子？”王恪看向王柱。王柱摇了摇头，表示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号。
“对，老林子！”侯三肯定道，“听那些流民说，这股绺子盘踞在北面更深的老林子里，具置没人清楚。他们以前只是偶尔下山劫掠，但今年不知怎么了，活动特别频繁，手段也格外狠辣，好几个靠近山边的屯子都被他们屠了！这些人就是在家乡活不下去，才拼命往南逃的。”
王恪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一股规模更大、更凶残的土匪势力在北方活动？这绝对是个坏消息。野狼坡杜老西与之相比，简首是小巫见大巫。
“还有更邪门的，”石桩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困惑，“我们在流民堆里，听到一个说法。说这‘老林子’的绺子，好像……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王恪和王柱对视一眼，都感到意外。土匪抢劫杀人正常，专门找东西就有些奇怪了。
“对，”石桩努力回忆着，“说得挺玄乎，说什么‘龙脉遗宝’、‘前朝秘藏’之类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没人说得清到底是什么。但那些流民都说，‘老林子’的人跟疯了似的，为了找这东西，把北面搅得天翻地覆。”
龙脉遗宝？前朝秘藏？王恪心中一动，但随即压下。这种虚无缥缈的传说，在乱世中并不罕见，很可能是土匪为了某种目的放出的烟雾弹，或者是流民以讹传讹。
“靠山屯呢？你们有没有打听到靠山屯为什么那么排外？”王恪将话题拉回现实。
“打听了，”侯三脸上露出愤愤之色，“靠山屯的人，简首不是东西！他们屯子位置好，墙高粮足，但根本不让流民靠近。有流民想用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换口吃的，他们不但不换，还放箭驱赶！我们亲眼看到一个半大孩子，只是想靠近讨点水喝，就被他们一箭射穿了小腿！他们好像……在害怕流民把‘老林子’的绺子引过来！”
一切都说得通了！
靠山屯的极度排外，赵五异常的恐惧，源头都指向了北方那伙名为“老林子”的凶悍土匪！他们是在自保，用最冷酷的方式，割裂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避免引火烧身。
而那股巨大的流民潮，正是被“老林子”驱赶南下的结果。他们像一群被饿狼追逐的羊群，仓皇南逃，而葫芦口和靠山屯，恰好挡在了他们南下的路径上！
王恪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葫芦口，这个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园，无意中被卷入了更大的风暴漩涡之中。
“老林子”的土匪为了所谓的“宝物”在北面肆虐，驱赶着数以百计的绝望流民南下。这些流民本身或许威胁有限，但他们身后可能尾随的土匪，才是真正的致命威胁！而近在咫尺的靠山屯，非但不是盟友，反而可能因为自保而成为不确定因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北方的腥风血雨，似乎正朝着葫芦口，扑面而来。
王恪沉默良久，对侯三和石桩道：“你们做得很好，下去好好休息，找福伯领双份的赏。”
两人退下后，窝棚里只剩下王恪和王柱。
“少爷，我们……”王柱脸上满是忧色。
王恪走到窝棚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缓缓道：“传令下去，从明天起，护屯队取消所有休假，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岗哨加倍，巡逻范围扩大到十里。所有非战斗人员，开始向山谷最深处预设的避难区域转移必要物资。”
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另外，想办法，给靠山屯递个话。”
王柱一愣：“递话？递什么话？”
王恪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决然的光芒：
“告诉他们，狼来了，想独善其身，是痴人说梦。要么联手，要么……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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