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皖北冬天,冷得像要把土坯房冻裂。林家村鸡还没叫头遍,天是墨蓝色的,风卷着雪粒砸在晓芸家的窗纸上,“哗啦”声裹着屋里的死寂,格外刺耳。晓芸蜷在灶间的草垛上,刚守完父亲的头七灵,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可肚子里的空响让她没法再睡——病床上的娘还等着喝口热粥。
她扶着冰冷的土坯墙站起来,脚刚落地就打了个寒颤,粗布裤管空荡荡的,挡不住从门缝钻进来的寒风。灶膛里只剩黑灰色的余烬,她伸手摸了摸,连点温度都没了。锅里结着一层薄冰,她拿起葫芦瓢,往米缸里伸——这是家里最后一点指望了,昨天她还看见缸底剩了半袋玉米面,够娘和她喝两天稀粥。
可瓢刚碰到缸底,就传来“咚”的空响。
晓芸的心一下子沉了。她蹲下来,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光往缸里看,缸底干干净净,连点玉米面的残渣都没有。怎么会没有?她明明……她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嫂子张玉梅抱着刚满周岁的侄子,鬼鬼祟祟地往自己屋里搬东西,当时她守着父亲的灵位,没心思多问。
“是你把玉米面藏起来了?”晓芸冲到东厢房门口,手拍在门板上,声音因为熬夜和饿肚子,发着颤。
屋里没动静,只有侄子的哼唧声。晓芸又拍了两下,力气大了些,门板震得“嗡嗡”响。
“拍什么拍!丧门星!”张玉梅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尖得像扎人的针,“老的刚咽气,小的就敢来抢粮?那是我跟你哥的粮,我儿还等着喂呢!你个吃白饭的,有脸要?”
“那也是我家的粮!我娘还病着,要喝粥!”晓芸攥着拳头,指节发白。父亲是前村支书,一辈子要强,没让家里人饿过肚子,可他走了才一天,嫂子就把最后一点粮藏了起来。
“你娘病着关我屁事?”张玉梅冷笑,“当初你爹非要把半亩地留给你,怎么不跟地要粮去?有本事自己挣,别来我这抢!”
门板后面没了声音,只剩晓芸的呼吸声,粗重又委屈。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冻硬的泥地上,没等化开就结了层薄霜。她想起父亲走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说“燕儿,照顾好你娘”,可现在,她连一口热粥都没法给娘端去。
风从灶间的破窗钻进来,吹得她脖子发僵。晓芸抹了把眼泪,转身往灶间走——哭没用,娘还等着她。她的手碰到灶台下的木盒子,那是母亲藏针线的地方,里面有母亲留下的铜顶针,还有几缕丝线。
她蹲下来,把木盒子抱在怀里,打开——铜顶针躺在里面,针脚处被母亲磨得发亮,暖黄色的光在昏暗里格外显眼。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坐在煤油灯前缝布,把顶针套在食指上,教她“燕儿,缝布要耐住性子,线走歪了能拆,日子走歪了,得自己慢慢拉回来”。那时候母亲的手很暖,顶针也跟着暖,缝好的布鞋穿在脚上,冬天都不觉得冷。
晓芸把顶针套在自己冻得发紫的食指上,大小刚好。她摸了摸怀里的盒子,还有几块母亲没用完的旧粗布,是之前给她做袄子剩下的,布面有点硬,却带着母亲的味道。
“娘,我给你缝双布鞋,换粮给你煮粥。”她对着里屋的方向小声说,像是在跟母亲承诺,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灶间没有桌子,她就把布铺在灶台上,捡起掉在地上的针——针很细,她的手指冻得打颤,线总穿不进针眼。她把线头塞进嘴里,用牙齿咬尖,再对着微光穿,试了三次,线终于穿过去了。她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线在针尾绕了两圈,打了个结,然后把布对折,开始纳鞋底。
顶针顶在针尾,用力往下按,针穿过粗布,发出“嗤”的轻响。她的手指没力气,按得指节发白,每纳一针都要喘口气。缝到第五针时,针不小心扎进了指尖,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滴在粗布上,像个小红点。她赶紧把手指含进嘴里,咸涩的味道混着眼泪的苦,一起咽进肚子里。
“燕儿?”窗外传来王婶的声音,带着咳嗽,“你起来没?婶给你拿了点东西。”
晓芸赶紧擦了擦眼泪,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王婶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两个烤红薯,红薯皮焦黑,冒着热气,香味一下子飘进了冷飕飕的屋里。
“婶听说你爹走了,你娘还病着,知道你家里没粮了。”王婶把红薯塞到晓芸手里,“快趁热吃,别跟你嫂子硬争,她那人就那样,眼里只有自己的娃。你还小,先顾着自己和你娘的身子。”
红薯很烫,晓芸的手都被烫红了,可心里却暖得发颤。她咬了一口,甜糯的红薯肉在嘴里化开,咽下去,肚子里的空响终于轻了些。她把其中一个红薯包好,放进怀里——要留给娘吃。
“婶,谢谢你。”晓芸低着头,声音有点哑。
“跟婶客气啥。”王婶摸了摸她的头,看见灶台上的布和针,“你这是要缝布鞋?”
晓芸点点头:“我想缝好去镇上换点粮。”
“好,有你娘的手艺在,饿不着。”王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婶在镇上认识‘李记裁缝铺’的李老板,等你缝好,婶帮你拿去问问,肯定能换个好价钱。”
王婶走后,晓芸回到灶间,继续缝布鞋。天慢慢亮了,窗纸从墨蓝变成灰白,又变成浅黄。她的手指麻了,就放在嘴边哈口气,顶针被她攥得暖烘烘的,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一针比一针密——她怕针脚松了,换不到足够的玉米面。
太阳刚升到屋檐角,一双布鞋终于缝好了。鞋帮是浅灰色的粗布,鞋底纳了“卍”字纹,是母亲教她的,说这样耐穿。晓芸把布鞋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宝贝,她要赶紧去镇上,换了粮给娘煮粥。
可她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张玉梅叉着腰站在那里,堵着路。
张玉梅的眼神像刀子,落在她怀里的布鞋上:“你要去哪?”
“我去镇上换粮。”晓芸把布鞋往怀里紧了紧,往后退了一步。
“换粮?用什么换?”张玉梅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就要抢,“这布是我跟你哥的!你爹走了,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你敢拿出去卖?”
晓芸赶紧躲开,怀里的布鞋差点掉在地上。她看着张玉梅刻薄的脸,又摸了摸食指上的铜顶针,突然没那么怕了——这是她熬夜缝的布鞋,是她和娘的活路,谁也不能抢。
“这是我自己缝的,布是我娘留下的,跟你没关系!”她抬起头,声音虽然还有点颤,却比刚才坚定了些。
张玉梅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小姑子敢跟她顶嘴。她冷笑一声,往门槛上一坐:“行啊,你有本事就踏过这个门槛试试!今天你敢把鞋带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再踏进这个家!”
晓芸站在院门口,怀里的布鞋还带着她的体温,身后是病床上等着喝粥的娘,身前是堵着路的嫂子。风卷着雪粒吹在她脸上,疼得慌,可她攥着布鞋的手,却越来越紧——她知道,这道门槛,她必须跨过去;这条活路,她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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