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秋的皖北，风里己带了凉意，却吹不散土坯房里的煤油灯味。我坐在炕沿上，背靠着贴满旧报纸的墙，手里捏着枚钢针，正赶供销社的儿童袄——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批活，缝完十件能赚十五块，离买二手缝纫机的目标又近了一小步。
母亲留下的铜顶针套在中指上，磨得发亮，每缝一针，顶针就往粗布上顶一下，指尖早被硌出了红印。脚边的木桌上摊着米黄色粗布，领口处刚绣好的小太阳歪歪扭扭，却透着劲——这是我跟针线谱学的新花样，供销社刘姐说“亮堂，小孩喜欢”。右手食指缠着布条，昨天赶工太急，针没捏稳扎穿了皮肉，现在渗着血珠，碰着布就隐隐疼。
“哐当！”
院门被踹开的巨响，吓得我手里的针“嗒”地掉在布上。抬头一看，张玉梅叉着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我哥林建国——他手里拎着个空粮袋，头埋得低低的，眼神躲躲闪闪，一看就是被张玉梅逼来的。
“晓芸，听说你给供销社缝袄，赚了不少钱？” 张玉梅几步跨到炕前，眼睛像盯猎物似的，首勾勾扫过我枕头边的旧瓷罐。那是母亲当年装红糖的罐子，我把这西个月缝布巾、缝儿童袄赚的毛票、硬币全藏在里面，数数有二十多块了——够买半袋玉米面，还能给王婶买块胰子。
我赶紧把瓷罐往身后挪，手紧紧按在上面，指节都泛白了：“嫂子，这是我自己缝布赚的，要攒钱买缝纫机，不能给你。”
“缝纫机？” 张玉梅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伸手就来抢瓷罐，“你一个姑娘家，买那玩意儿干啥？不如拿出来给你哥买粮！他在砖厂没活干，我儿天天喊着要吃鸡蛋，你当姑姑的，不该贴补家用？”
我死死抱着瓷罐，后背抵着墙，力气却没她大：“我哥有手有脚，不会自己找活干吗？这钱是我熬了西十个夜，手指扎破三次赚的，凭啥给你？”
“凭我是你嫂子！凭这房子是林家的！” 张玉梅急了，另一只手扯住我的头发，疼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林建国也上来拉我的胳膊，我被扯得身子一歪，怀里的瓷罐“啪”地掉在地上，碎瓷片溅了一地。
毛票和硬币撒得满地都是，有的滚到炕底下，有的顺着门缝溜到院里，阳光照在硬币上，闪着冷幽幽的光。我看着那枚沾了泥的五分钱硬币——那是我缝第一件布巾赚的，当时高兴了半天——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的钱！你赔我的钱！”
“钱是林家的，凭啥说赔？” 张玉梅不管碎瓷片，蹲在地上就抓钱，指甲缝里沾了泥也不管。林建国也跟着捡，两人的手在地上乱扒，我的手背被碎瓷片划了道口子，血滴在一张一毛钱的毛票上，染红了“人民公社”西个字。
“张玉梅！你住手！”
院门口突然传来王婶的声音，接着她拎着半篮青菜跑进来，看见满地碎瓷和拉扯的我们，立马把菜篮一扔，冲过来把我拉到身后：“你咋能这么欺负孩子？晓芸这钱是缝布熬了多少夜赚的，你也好意思下手抢？”
张玉梅手里攥着一把毛票，抬头瞪王婶：“这是我们林家的家事，跟你有啥关系？少多管闲事！”
“我就管了！” 王婶的声音提得老高，引得邻居们都扒着门缝看。张大爷扛着锄头在院外喊：“玉梅，别闹了！晓芸爹娘走得早，你当嫂子的该照顾她，不是抢她的钱！” 李婶也跟着附和：“就是，人家的血汗钱，你咋好意思拿？”
张玉梅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里还硬撑：“我儿是林家的根，她给侄子花点钱咋了？” 可手却慢慢松了，把毛票往兜里塞了塞，拉着林建国就往门外走，走时还撂下句：“算你厉害！这钱我先拿五块，剩下的你攒着，以后还得给家里！”
门“砰”地关上，我蹲在地上捡钱，手指被碎瓷片划得生疼，眼泪掉在硬币上，冰凉冰凉的。王婶蹲下来帮我捡，从炕底下摸出三枚硬币，用衣角擦干净递给我：“别难过，钱没了咱再赚，她抢不走你的手艺。” 她又从兜里掏出块干净的粗布条，小心翼翼帮我包好手上的伤口，“以后钱别藏瓷罐里了，放我那儿，她不敢去我家闹。”
我点了点头，把捡回来的钱数了数，刚好十五块六毛——少了五块，那是我本来想给王婶买胰子的钱。想着王婶帮我看麦地、送红薯，我连块谢礼都没送过，眼泪又掉了下来。
“别哭了，快把袄缝完，别耽误了交货。” 王婶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兜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我，“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还热乎，先填肚子。”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满是碎瓷片和线头的屋里。
我剥开红薯皮，热气裹着甜香飘出来，可我没胃口。捡起地上的儿童袄，看着上面的血点，我咬了咬牙——张玉梅能抢我的钱，却抢不走我的针线，我只要还能缝布，就能再赚钱。
重新拿起针，顶针在指尖硌出印子，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疼。缝到傍晚，终于把最后一件袄缝完了。我把袄叠好放进布包，又把十五块六毛钱藏进母亲留下的针线谱夹层里——那是个蓝布面的旧本子，张玉梅肯定想不到。
刚收拾好，就听见张玉梅在院里跟林建国说：“她不是能缝布吗？我明天就把她的针线筐藏起来，看她还怎么赚钱！没有针线，她就是个废物！”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针线筐里有我的顶针、剪刀，还有没裁完的粗布，供销社的活后天就要交货，要是被她藏起来，我可咋办？我攥着针线谱，指节泛白，眼里却没了眼泪——我不能让她得逞，我的手艺是我活下去的希望，谁也抢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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