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敢！”
朱棣一拳砸在桌上，手背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曲的虬龙。
一股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翻涌，却又诡异地夹杂着一股刺骨的无力。
他可以率领燕山三卫，在尸山血海中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可面对这种不见血的搏杀，他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
“他才八岁！”
朱棣的声音里，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沙哑与疲惫。
“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
从书房出来，朱棣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内院，王妃徐氏正坐在灯下，手里捏着一枚绣花针，却久久没有落下，显然心神不宁。
听到脚步，她没有抬头。
“高炽那边，出事了。”
朱棣的声音很低，像一块石头沉进水里。
徐氏的手指剧烈一颤。
绣花针的尖端，瞬间刺破了她的指腹，一颗血珠缓缓渗出。
她将手指含进嘴里，抬起头，眼神里是积压了许久的怨怼。
“你把他一个人扔在海津那个狼窝里，现在才来问我出没出事？”
“他得罪了晋商，抄了白沙的家。”
朱棣没有理会她的怨气，只是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
“事情很棘手。”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可能……需要给父亲写封信。”
他口中的父亲，是当朝魏国公，大明军方无可争议的第一人，徐达。
“我的父亲？”
徐氏猛地站起，眼中怒火喷薄。
“朱棣，你把我的儿子当成你争权夺利的棋子，如今棋子陷入绝境，你就要让我父亲来给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朱棣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屏风后猛地闪了出来。
是次子朱高煦。
他显然己经偷听了许久。
“父王，母妃，你们是在说大哥的事吗？”
他仰着小脸，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与渴望。
“大哥当不好这个世子，就让我来当！”
“我一定比他做得好！”
话音未落。
“啪！”
一声清脆至极的耳光，在死寂的殿内炸响。
徐氏浑身发抖，指着捂住脸、满眼不敢置信的朱高煦，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这个……孽子！”
“那是你的亲哥哥！”
大殿内，只剩下王妃压抑不住的啜泣，与朱棣那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声。
窗外，风，更紧了。
徐氏的啜泣压抑着，那声音细碎，却钻心刺耳。
朱高煦捂着脸颊，火辣辣的痛感从脸上蔓延到心里。
他跪在地上，眼中是惊愕，是屈辱，泪水在眼眶里凶猛地打着转，却被他死死逼住，不肯落下。
徐氏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次子，心头的怒火与悲凉混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点燃。
“你大哥在外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就想着抢他的位子？”
“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朱棣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
他更心惊的是，朱高煦这么小的年纪，那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欲望，竟像一头饿了许久的狼崽。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行了。”
朱棣的声音里满是倦意，他不想再看这乱糟糟的家事。
他转向徐氏，语气软了三分。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高炽的郡王爵位被削了，回北平来，当个富家翁。”
徐氏闻言，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泪却淌得更凶了。
“富家翁？”
“他把整个晋商都得罪死了，能有安生的日子过？朱棣，你这个当爹的，就是这么想的？”
朱棣的喉结上下滚动，竟是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他知道，妻子说的，都是实话。
……
次日，南京，奉天殿。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文武百官队列整肃，殿内一片死寂。
户部左侍郎林生，手持笏板，脚步沉重地走出队列，袍角一甩，对着龙椅首挺挺跪了下去。
“启奏陛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撞击着，带着一股子悲愤。
“燕王世孙朱高炽，坐镇海津，无视法度，擅动刀兵，扰我大明盐税重地！”
“其人更是纵兵行凶，擅杀百姓，抄没良民家产，致使海津盐路断绝，人心惶惶！”
“臣，泣血叩请陛下，严惩朱高炽，以正国法！”
话音刚落。
督察院御史黄诗衡立刻跟上。
“臣，附议！朱高炽年少轻狂，行事无所顾忌，此风断不可长！若不严惩，天下藩王宗室争相效仿，国本必将动摇！”
永平侯薛显，一个满身煞气的武将，也黑着脸出列。
“臣，附议！”
“白沙盐场关乎我北方边军大半粮饷，朱高炽此举，是自毁长城！请陛下明察！”
一个。
又一个。
翰林学士赵锦隆、大理寺少卿于东惺……
文臣，武将，一道道身影从队列中走出。
转眼间，二十多位朝廷大员手持奏章，黑压压地跪在了大殿中央。
“臣等，恳请陛下严惩朱高炽！”
“为白沙盐商白家，平反昭雪！”
声浪汇成一股，仿佛要掀翻这皇极殿的屋顶。
御座之上，身着龙袍的朱元璋，面沉如水。
那双看过无数尸山血海的眼睛里，情绪藏得极深，无喜无怒。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底下跪倒的一片。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
许久，老臣茹太素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躬身道。
“陛下，长芦盐场一年税赋近三百万两，占我大明盐税三成，乃国库支柱。”
“如今盐路一断，国用堪忧，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他的话，点出了问题的要害。
这不是燕王府的家事，是动摇国本的国事。
朱元璋终于开口了，声音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咱己经派了锦衣卫去海津。”
此言一出，跪在最前的林生等人，心脏猛地一抽。
皇帝早就知道了？
林生额角渗出冷汗，但他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退缩，便是万劫不复。
他把心一横，猛地一个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陛下！”
他竟是嚎啕大哭起来，老泪纵横。
“朱高炽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若不处置，天下百姓如何看我朝廷，如何看陛下！”
“请陛下，为天下万民做主啊！”
他的哭声像一道引线，瞬间点燃了跪着的几十名臣子。
“请陛下为天下万民做主！”
哭喊声与叩首声响成一片，化作一股巨大的压力，扑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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