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目光如鹰爪,死死扣在王谚的脸上。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刀锋刮过骨头的寒意。
“你再说一遍伤亡。”
旁边的刘朔性如烈火,早己按捺不住,大步冲进军阵,蒲扇般的大手在一个个军士的甲胄上掀看,口中骂骂咧咧。
“他娘的……真没几个带伤的?”
他看到几个正在处理伤口的士兵,手臂、腿上裹着渗血的布条,但放眼望去,绝大部分军士体魄完好,神完气足。
他们只是安静地肃立着,眼神里还燃烧着一场酣畅淋漓大胜后的炽热。
这哪里是打仗?
这分明是一场狩猎,一场屠杀!
王谚的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脸上涌动着近乎狂热的崇拜,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回禀王爷!此战,我军阵亡八人,伤二十六人!”
“贼匪三百一十二名,当场击毙一百零七人,余下贼人……尽数在此!”
轰!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开花弹,在朱棣和他身后所有百战宿将的脑海里炸开。
阵亡八人?
朱棣的脑子里,瞬间翻过自己戎马半生的无数血战。
哪怕是他亲率王府精锐,去剿灭那些由老弱病残拼凑的乌合之众,也断然打不出如此悬殊的伤亡比!
更何况,这伙山匪装备精良,悍不畏死,绝非善类!
用五百新兵,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代价,全歼三百敌方精锐?
这不是战术。
这是神迹!
朱棣的视线终于从王谚身上挪开,落回自己儿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
“炽儿,告诉父王,这‘三段射击’……到底是什么?”
他无法理解,一个八岁的孩子,一个在他印象里只知仁善宽厚的儿子,如何能构想出这等闻所未闻的杀伐之阵。
朱高炽迎着父亲那锐利如刀的审视目光,不见半分怯意,只是平静地开口。
“父王,让王校尉给您演示一遍,您就明白了。”
朱棣没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朝王谚抬了抬下巴。
“演。”
一个字,重如山岳。
“遵命!”
王谚兴奋地领命,转身面向队列,声如洪钟。
“火铳队,出列!”
“演武!三段击!”
甲叶铿锵声中,一百名火铳手跑步出列,在山道前的空地上,熟练无比地分列三排,动若一体。
排与排之间,间距精准,分毫不差。
王谚亲自立于阵前,充当号令官,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第一排!举铳!”
“放!”
爆豆般的轰鸣炸响,三十多道火舌与浓烟猛然喷吐,震得山谷嗡嗡作响。
刘朔、曹旺等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硝烟未散,王谚的第二道军令己然吼出。
“第一排,后撤装药!”
“第二排,进!”
第一排的铳手动作迅捷地蹲下,从腰间熟练地取出弹药,开始进行繁琐却有序的装填。
第二排的士兵则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精确地填补了他们留出的射击位。
“第二排!举铳!”
“放!”
又是一阵密集的枪火轰鸣。
弥漫的硝烟中,王谚的吼声穿透力十足。
“第二排,后撤装药!”
“第三排,进!”
“放!”
砰!砰!砰!
三轮齐射,衔接得天衣无缝,仿佛永无止歇。
当第三排的枪声刚刚落下时,第一排的士兵己然再次起身,黑洞洞的枪口再次指向前方,完成了新一轮的准备。
整个山道口,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火铳发射后,那股浓烈刺鼻的硫磺味道,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朱棣和他身后那几员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全都看傻了。
他们嘴巴微张,眼神里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
火铳最大的弊病是什么?
装填!
每一次发射后那漫长的空隙,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是足以让任何火铳手被敌人骑兵冲到面前,砍成肉泥的致命破绽。
可现在……
这个致命的破绽,被一个简单到极致的三排队列,给彻底抹平了。
用集体的轮换,弥补了个体的迟滞。
用严明的纪律,锻造出了永不停歇的钢铁弹雨!
简单。
粗暴。
有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朱棣的呼吸陡然粗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眼前看到的,仿佛不再是这一百名士兵,而是未来战场上,成千上万的火铳手排成的钢铁长城。
他们用连绵不绝的弹雨,将任何胆敢冲锋的敌人。
无论是多么骁勇的蒙古铁骑,还是多么坚固的步兵大阵,都撕成碎片!
他猛地扭过头,目光灼灼,死死地盯着朱高炽。
“这法子,真是你想出来的?”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不再是单纯的惊骇,而是掺杂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敬畏。
不等朱高炽回答,旁边的太监王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里带着大悲大喜后的颤音。
“王爷!千真万确啊!”
“不只是这阵法,就连算准了贼人必走此路,也是世子殿下力排众议定下的!”
“殿下说这里是下山必经的险隘,让王校尉提前设伏。”
“奴婢……奴婢当时还以为殿下是孩童戏言,险些误了大事啊!”
王景涕泪横流,将朱高炽如何分析地势,如何坚持己见的过程,原原本本地道出。
朱棣听完,久久不语。
他看着自己这个一向被他,被所有人认为“仁善”有余,“英武”不足的嫡长子,心中翻江倒海。
震惊,狂喜,骄傲……种种情绪交织,最后都化为一股灼热的暖流。
他伸出那只布满厚茧、曾手刃无数敌酋的大手,重重地按在朱高炽的肩膀上。
“好!”
“我的好儿子!”
“不愧是我朱棣的种!”
朱高炽被他拍得身子一晃,稚嫩的小脸却依旧沉静如水。
他没有半分居功,反而伸手指了指那个被捆得像个粽子的俘虏头目。
“父王,此战首功,不在炽儿,也不在战法。”
“而在于他。”
“现在,可以审了。”
朱棣的注意力,这才被拉回到那个俘虏身上。
他翻身下马,龙行虎步地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个满脸桀骜的男人。
“你,就是这伙山贼的头领?”
那男人抬起头,迎着朱棣那仿佛能噬人的目光,脸上竟无半分惧色。
朱高炽的声音,在此时不轻不重地飘了过来。
“父王,他自称,北元平南郡王,乌斯图。”
“黄金家族的后裔。”
什么?!
朱棣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死死地钉在乌斯图的脸上。
乌斯图!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北元皇族之中最顽固的死硬派,纠集了一批草原亡命徒,神出鬼没,是大明在北疆的心腹之患!
几年前,此人突然销声匿迹,朝廷动用无数人力,都未能找到其踪迹,所有人都以为他暴毙于草原。
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他竟藏身于大明京畿之地,燕王封地之侧,当了一个小小的山大王!
一股比刚才看到三段击时,还要猛烈十倍的狂喜,如火山喷发般首冲朱棣的头顶!
剿灭三百山贼?小功。
发明三段击?奇功。
可活捉北元郡王乌斯图?
这是泼天的功劳!是能上达天听,震动朝野的大功!
有了此人,就等于攥住了北元残余势力的七寸!
无论是招降纳叛,还是策反分化,都将是一张无价的王牌!
“哈哈哈哈!好!好啊!真是太好了!”
朱棣仰天狂笑,声震山林,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畅快。
他一把揪住乌斯图的衣领,如同拎小鸡般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带走!立刻押回王府!本王要亲自审他!”
“是!”
亲兵们立刻上前,将乌斯图死死押住。
朱棣兴奋地转身,想再好好看看自己这个带给他天大惊喜的儿子。
却只看到朱高炽平静的侧脸,仿佛这一切,本就在他的算计之中。
山道另一头,刘朔、曹旺、任非三员大将,还傻愣愣地戳在原地。
他们看着被亲兵簇拥,与燕王并肩而行的那个八岁的小小身影,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他们带着上千精锐,搜山半日,连根毛都没捞着。
人家一个八岁的孩子,带着五百新兵,不仅打了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漂亮仗,还顺手牵羊,抓了个北元郡王回来。
刘朔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两赏银?
跟活捉乌斯图这泼天大功比起来,那算个屁!
他与曹旺、任非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挫败、茫然,以及一丝丝的……荒谬。
他们感觉,自己这几十年的仗,好像都打到狗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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