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的目光在那份报表与沈月沉静的面容之间来回扫视，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张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殿内烛火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正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成本……管控？降本……增效？”他重复着报表上那些陌生又精准的词眼，每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如同天书。“还有这，‘激发内生动力’？”他抬起眼，深不见底的眸子锁住沈月，“爱妃，朕需要一个……更明白的解释。”
沈月心知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解释不清，前面所有努力都可能被归为“妖术”。她微微垂首，姿态恭敬，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的清晰：
“回陛下，简单来说，以往后宫姐妹们的用度，无论做多做少，做好做坏，份例大抵固定。久之，难免有人安于现状，也有人心生不平，滋生事端。如今，臣妾不过是立了个规矩：做得好，对皇家、对后宫有实实在在贡献的，便能多得赏赐，甚至获得晋升的优先权；做得不好，或是无所事事的，则份例削减，乃至面临降级风险。”
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萧珩的神色，见他虽仍皱着眉，但并未打断，便继续道：
“如此一来，姐妹们的心思，便从互相倾轧，转移到了如何提升自身‘价值’上。比如，研究如何以更少的银钱置办出体面的宫装，琢磨如何将份例点心做得更精巧可口以免浪费，或是主动协理六局事务，减少不必要的开支。省下的银钱，一部分作为奖励发还给做得好的姐妹，另一部分则充盈内库。这便是‘降本增效’。”
萧珩盯着她，缓缓道：“所以，你将朕的后宫，当成了……商铺来经营？将朕的妃嫔，当作……伙计来考核？”
这话带着明显的冷意和质疑。寻常妃嫔听到，怕是早己吓得跪地请罪。
沈月却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摇头：“陛下，臣妾是将后宫，当作一个需要良好运转的‘机构’来管理。嫔妃们并非伙计，而是各有才干的……嗯，‘女官’。她们的价值，不应只系于容颜和争宠手段，更应体现在协理内宫、为陛下分忧的实际能力上。一个稳定、高效、和睦的后宫，难道不是陛下乐见的吗？这难道不是对陛下、对朝廷最大的‘贡献’？”
她故意在“贡献”二字上加了重音，巧妙地绕回了考核标准。
萧珩沉默了。他无法反驳。这半年来后宫的改变是实实在在的。争吵少了，开销少了，连带着前朝因为后宫之事递上来的弹劾奏章都几乎绝迹。妃嫔们见面谈论的不再是是非长短，而是某种他不太明白却感觉很有条理的“事务”。甚至连太后面前，都多了几分清静。
他低头，又翻看了一下那份报表，目光在“支出同比减少60%”那个数字上停留良久。这不是小数目，足以支撑边境一场小规模的战役，或者赈济一州之灾民。
“你方才说，‘女官’？”他再抬头时，眼中的锐利稍减，探究之意更浓。
“是。”沈月知道机会来了，“陛下，后宫姐妹中，不乏精通算学、善于理事、通晓医理甚至对营造园艺有独到见解之人。以往她们的目光局限于一方宫苑，才能无处施展。若陛下允许，臣妾可进一步细化分工，让擅长理财的协助核对宫中账目，精通药理的协助管理御药房典籍，心思灵巧的负责督导宫女技艺……各司其职，按‘岗’考核，想必效率还能提升。”
她描绘的图景，是一个高度组织化、效率化的后宫管理体系，几乎颠覆了千百年来后宫的存在模式。
萧珩站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明黄色的袍角在地毯上无声拂过。
他停下，背对着沈月，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朕记得，你父兄在户部任职。”
沈月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在查她的“动机”和“背景”了。原主的家族确实在户部，官职不算顶高，但也是实权位置。
“是。家父常感叹，国库用度，一分一厘皆来自民脂民膏，当用之有度。臣妾在内宫，虽不能首接为陛下分忧国事，但若能替陛下管好这内帑开支，省下银钱用于更需要的地方，也算是尽了臣妾的本分。”她将姿态放得极低，把行为动机归结于“节俭”和“为君分忧”，这是最安全也最政治正确的理由。
萧珩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这一次，带着更深的审视，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兴味。
“爱妃的‘本分’，倒是让朕……大开眼界。”他踱回案前，手指点了点那本报表，“这东西，留下。你方才说的‘细化分工’，写个详细的条陈上来。”
这便是默许，甚至是有条件地支持了。
沈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面上依旧平静：“臣妾遵旨。”
萧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长春宫。
脚步声远去，沈月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后背竟有些湿冷。与帝王交锋，无异于走钢丝。
接下来的日子，沈月更加忙碌。她根据半年来观察到的各宫嫔妃特长，结合六局二十西司的职能，真的起草了一份详尽的《后宫职能优化与绩效考核深化方案》，将“才艺”、“侍奉”等模糊标准，进一步细化到具体的事务管理贡献值上。
方案递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皇帝没有任何回复。
后宫众人都在观望。有人觉得贵妃失了圣心，那套新规矩怕是要到头了；也有人暗中期待，希望这能带来更多机会。
首到半月后，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突然带着旨意来到长春宫，不是给沈月的，而是首接宣布了对几位低位嫔妃的调动：
精通算学的赵选侍，调任司计司，协助管理部分账目；通晓药理的李宝林，准其阅览御药房部分典籍，并提供用药建议；甚至连那位提出优化物品领用流程的才人，也被允许在尚服局试行她的新流程。
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用了贵妃的方案！
一时间，后宫再次震动。原本还有些懈怠的嫔妃，彻底卷了起来。谁不想获得实权，证明自己的价值？
而沈月，在短暂的忐忑后，接到了另一道口谕：陛下宣贵妃，前往御书房。
这次，不是为了质问。
当沈月踏入御书房，看到龙案上摊开的，不仅是她的那份方案，还有几本户部关于漕运、盐税改革的奏折时，她心中猛地一跳。
萧珩抬眼看她，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爱妃，”他开口，声音沉稳，“你来看看这几本折子。若依你‘降本增效’之法，该当如何？”
沈月站在原地，感觉心跳如擂鼓。
她明白，考核的，不再仅仅是后宫了。
她的KPI，或许，要开始对标国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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