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沈疏影都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走。
谢不逾派人送来的那瓶伤药，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不是普通的回礼，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试探，或者说，是一种默许——默许她继续靠近。
春桃见她时常对着一本书出神，忍不住问道：“小姐，您这几日怎么总盯着这本《舆地纪胜》看？这书晦涩得很，您从前可是翻都不愿翻的。”
沈疏影回过神，轻轻合上书页，笑了笑：“人总是会变的。”
她不是真的对地理志感兴趣，只是在反复推敲书中提及的一处细节——谢不逾每月初七，都会去城南的“墨香斋”寻几本孤本兵书。今日，正是初七。
“春桃，备车，去墨香斋。”
墨香斋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书肆，店面不大，却藏书丰富，尤其多些冷门的兵法典籍。沈疏影到的时候，店内清净，只有三两书生模样的客人在低头选书。
她装作随意浏览，目光却悄悄扫过书架间隙。不多时，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谢不逾今日未着戎装，只穿了一身墨色常服，腰间束着银纹宽带，更显得肩宽腰窄，身形如松。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间惯有的疏离感让店内的温度都似降了几分。伙计显然认得他，恭敬地迎上来，低声道：“谢公子，您要的书到了，在后间。”
他略一颔首，便随着伙计往后走，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沈疏影。
机会稍纵即逝。沈疏影深吸一口气，走到摆放兵法的书架前，抽出一本《六韬》。她翻到《龙韬·军势》篇，指尖点着其中一行，用恰好能让他听见的音量，轻声念道：“……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此之谓也。”念罢，她似有感慨，低声自语，“胜于易胜，理于未生……说得真好，可惜知易行难。”
脚步声顿住了。
沈疏影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带着探究与考量。她心跳有些快，却强作镇定，又将书翻过一页，仿佛完全沉浸其中。
“沈小姐也对兵法感兴趣？”
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听不出喜怒。沈疏影像是才发觉他一般，略显仓促地合上书，转过身，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谢公子？好巧。”
谢不逾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目光沉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是能洞悉人心。“《六韬》并非闺阁女子常读之书。”
“闲来无事，随便翻翻。”沈疏影微微垂眸，将书放回书架，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父亲总说我性情浮躁，需得多读些书静心。或许……是以前太过不懂事了吧。”她这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行为转变，又暗含了对过往的反思。
谢不逾未置可否，视线扫过她刚才翻阅的书架：“沈小姐方才所言‘胜于易胜，理于未生’，有何见解？”
这是考校她了。
沈疏影稳住心神，抬起眼，目光清亮地迎上他的视线：“浅见以为，此言核心在于‘先机’与‘根本’。高明的将帅，取胜于敌人容易被打败之时，消除祸患于祸患未生之前。这需要敏锐的洞察力，更需要对大势的精准判断，而非一味依赖两军对垒时的厮杀。”她顿了顿，想起现代管理学和危机处理的一些理念，缓缓补充道，“譬如治国，若能吏治清明，防患于未然，自然比灾祸发生后再去补救要高明得多。用兵之道，似乎也通此理。”
她话音落下，书肆内静得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马声。谢不逾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这番见解，绝非一个深闺女子能轻易道出，尤其是最后那句“通此理”，己隐约触及战略层面的思考。他见过的才女不少，但多是吟风弄月、辞藻堆砌，能如此清晰地剖析兵家精髓的，她是第一个。
“洞察先机，防患未然……”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再看她时，目光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真正的兴趣，“想不到沈小姐有如此见识。”
“谢公子过奖了。”沈疏影微微抿唇，露出一抹浅笑，“不过是拾人牙慧，偶有所感罢了。比起谢公子沙场历练得来的真知灼见，实在不值一提。”她态度谦逊，并不居功，反而将话题引回他身上，“听闻公子常来此寻觅兵书，想必对此间藏书极为熟悉了？”
这便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台阶，也将互动的主动权交还给了他。
谢不逾目光在她清丽的脸上停留片刻，才转向书架：“略知一二。这本《六韬》版本寻常，那边有几本前朝注释的孤本，或许更值得一读。”
他竟真的迈步，引着她向另一排书架走去。
沈疏影心中微动，缓步跟上。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穿梭于高大的书架之间。他偶尔会抽出一本书，简短点评几句版本优劣或内容要点，言简意赅，却总能切中要害。沈疏影则适时提出一两个问题，或结合自己所知的历史案例稍作探讨，交流虽不算热烈，却有种难得的顺畅与默契。
窗外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墨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一时间，竟让人恍惚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书友交流，而非处处机锋的试探。
首到谢不逾的随从墨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对他微微颔首，显然是有事禀报。
谢不逾停下话语，对沈疏影道：“沈小姐，谢某还有些琐事。”
“公子请便。”沈疏影知趣地欠身。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脚步微顿，侧首道：“这本《守城录》注释尚可，沈小姐若有兴趣，可看看。”他指的正是沈疏影手边的一本书。
说完，他便带着墨羽离开了书肆。
沈疏影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这才缓缓拿起那本《守城录》，书页间还残留着淡淡的冷松香气。她轻轻抚过封皮，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成一个柔软的弧度。
今日这“偶遇”，总算没有白费心思。他最后那句提醒，虽看似随意，却己是一种难得的善意。
而走出墨香斋的谢不逾，脑海中却仍在回响着方才那番关于“先机”与“根本”的论述。他抬眼望向熙攘的街道，目光深沉。
沈疏影……
你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每一次看似巧合的相遇，每一次恰到好处的言行，都像是一步步精心设计的棋局。
可他不得不承认，这局棋，他己渐渐生了入局之心。
“墨羽。”
“属下在。”
“之前让你查的事，加紧些。”他顿了顿，补充道，“重点查查，她近日还接触过哪些人，读过哪些书。”
“是。”
谢不逾不再多言，迈步融入人流。只是那本被推荐留下的《守城录》，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己在不经意间，为下一次的“不期而遇”，埋下了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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