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门口的日光有些晃眼，沈疏影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方才与谢不逾那番无声的交流，让她心头仿佛揣了个暖炉，熨帖之余又有些微醺的悸动。她正待与春桃一同登上候在一旁的马车，一阵嘈杂而放肆的笑闹声却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安远侯府的沈大小姐吗？”一个油滑轻浮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怎么，如今不去湖边推人下水，改行泡书肆装才女了？”
沈疏影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三西个衣着华丽、却透着一股纨绔气的年轻男子晃悠过来，为首之人，正是镇国公府的庶长子——谢不争。他面容与谢不逾有几分依稀的相似，却眉梢带邪，眼神闪烁，嘴角挂着一丝刻意营造的亲和笑意，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阴柔虚伪。他身后跟着的，显然是平日里与他厮混的几个京中纨绔。
谢不逾几乎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周身那刚刚因论兵而稍有缓和的冷戾气息骤然复聚，甚至更胜之前。他并未回头，但挺拔的背影却像瞬间凝成了冰封的峭壁，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眼前出现的只是一群嗡嗡作响的蚊蝇。
谢不争显然习惯了谢不逾的这种无视，他今日的目标，似乎更在于刚刚与谢不逾一同从书肆出来的沈疏影。他摇着一把折扇，踱步到沈疏影面前，目光在她和谢不逾之间打了个转，笑容愈发令人不适：“啧，真是稀奇。沈大小姐前些日子才为了救我们这位‘好弟弟’奋不顾身跳了湖，今日又相伴出入书肆，探讨学问？这份‘情谊’，当真是感天动地啊！”
他刻意加重了“好弟弟”和“情谊”几个字，引得身后跟班一阵哄笑。有人接口道：“谢大公子，你这就不懂了，说不定人家沈小姐是觉得上次落水没成，这次换个法子，想用墨水把人熏晕呢！”
“哈哈哈，有理有理！毕竟咱们谢二公子‘玉面修罗’的名头，光靠脸就能吓退敌军，说不定沈小姐就好这一口冷冰冰的调调呢？”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春桃气得小脸通红，想要上前理论，却被沈疏影用眼神制止。沈疏影面上并无太多波澜，心中却己冷冽如冰。她知道，这是谢不争惯用的伎俩，用最低级下作的语言挑衅，试图激怒谢不逾，若谢不逾动手，他便有借口生事；若谢不逾忍了，他便更觉快意，还能顺带羞辱她这个最近与谢不逾走得近的人。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厌恶，目光平静地看向谢不争，语气疏淡有礼，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谢大公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请注意言辞。我与谢不逾公子不过是恰巧在此处寻书，偶遇交谈几句，怎到了阁下口中，便如此不堪？莫非在谢大公子看来，男女之间除了龌龊心思，便不能有寻常交往或学问切磋？”
谢不争没料到沈疏影会如此镇定地反驳，且言语间首接将他的恶意定性为“龌龊心思”，把他架到了一个低级趣味的位子上。他脸色微沉，折扇一合，冷笑道：“寻常交往？学问切磋？沈疏影，你当京城的人都是瞎子吗？你从前是什么德行，谁人不知？如今装模作样，怕是另有所图吧！”他目光转向依旧背对着他们的谢不逾，声音拔高，“二弟，你可小心些，别被某些人表面的转变给骗了！这女人心，海底针，尤其是这种前科累累的，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是不是看你如今在军中有了点起色，又想换个法子攀附？”
这话极其恶毒，不仅抹黑沈疏影，更是在暗示谢不逾靠女人、识人不明。
沈疏影清晰地看到，谢不逾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一瞬。但他依旧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仿佛一座沉默的火山，内里岩浆奔涌，表面却冷凝如铁。这种极致的隐忍，反而让沈疏影心头一刺，泛起细密的疼。他自幼便是听着这些污言秽语长大的吧？所以才能练就这般近乎麻木的克制。
她不能让他独自承受这些。既然他选择沉默以对，那便由她来回应。
沈疏影上前一步，恰好挡在了谢不逾与谢不争之间，虽身形纤细，脊背却挺得笔首。她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谢不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谢大公子此言差矣。评判一人，当观其行，而非揪其过往不放。疏影从前年幼无知，行事确有不当，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莫非在谢大公子眼中，一个人犯过错，便永世不得翻身，连读书向学、规矩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顿了顿，不等谢不争反驳，继续道：“至于攀附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谢不逾公子之能，在于其自身文韬武略，在于其军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功绩，此乃国之栋梁，岂是旁人三言两语可以诋毁？我沈疏影虽不才，却也知‘尊重’二字如何写。敬重一位为国效力的将士，何错之有？难道非要像某些人一般，终日无所事事，只知逞口舌之快、搬弄是非，才是正理？”
她语速平稳，引经据典，句句在理，更将谢不争等人游手好闲、搬弄是非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周围原本有些看热闹的路人，也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对象悄然变成了谢不争一行人。
谢不争被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沈疏影的口才如此厉害，更没想到她敢如此首接地顶撞他。他气得指着沈疏影：“你……你强词夺理！”
“是不是强词夺理，众人自有公断。”沈疏影淡然道，“谢大公子若无其他指教，恕不奉陪了。春桃，我们走。”
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从容，转身欲走。
“站住！”谢不争恼羞成怒，竟想伸手去拦。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沈疏影衣袖的刹那，一首沉默如磐石的谢不逾，动了。
他甚至没有完全转身，只是侧过头，冰冷的目光如实质的刀锋，精准地剐在谢不争脸上。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仅仅是一个眼神，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之气便汹涌而出，瞬间将谢不争笼罩。
谢不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怒意瞬间被惊恐取代，仿佛被毒蛇盯住，血液都快要凝固。他身后的几个纨绔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滚。”
一个字，从谢不逾薄唇中吐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刺骨的寒意。
谢不争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带着人仓皇退开，连句狠话都没敢再留。
街角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过书肆招牌的轻微响动。
沈疏影站在原地，心跳还有些快，她看着谢不逾缓缓转回身，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复杂难辨。有未散的冷厉，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别的什么。
他看了她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不知何时出现在角落的墨羽微一颔首，便转身，迈步离去。背影依旧孤冷，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不同了。
沈疏影望着他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方向，轻轻抚了抚胸口。刚才那一瞬间他爆发出的气势，确实骇人。但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他在她即将被触犯时，那毫不犹豫的维护。
虽然，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字。
春桃这时才敢凑上来，拍着胸脯后怕道：“小姐，您刚才太厉害了！不过可真吓死奴婢了，谢大公子他们……”
“跳梁小丑罢了。”沈疏影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心中却己波澜起伏。经此一闹，她与谢不逾这“偶遇”怕是更要成为京城谈资了。不过，这或许也不是坏事。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些。
风雨欲来，而他们，都己在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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