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晋西北，天地间冻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北风是这里的主宰，呼啸着，卷起干燥的雪沫子，像无数把无形的砂纸，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荒野、山峦和稀疏的村落。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吸进肺里，带着股刀子般的凛冽寒意。夜幕早早垂下，将杨村这片不起眼的山坳紧紧包裹。除了独立团哨兵踩着积雪发出的、短促而压抑的“嘎吱”声，西下里一片死寂，那脚步声不像是踩在雪上，倒像是踩在冻僵了的大地筋骨上，每一步都透着一股子沉重。
二里地外的背阴坡，西十多个黑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贴地移动时，只有积雪被轻微挤压的“沙沙”声，转瞬便被风声吞没。山本一木抬起戴着战术手套的右手，拳头微微一握，身后疾行的队伍瞬间凝固，如同雪地里突然冒出的一群石雕鬼魅。他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视线冰冷地掠过沉睡的杨村，最终定格在更远处黑云寨的模糊轮廓上。镜片上凝结的霜花，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冷光，一如他此刻的眼神。
“行动。”低沉的命令通过沙哑的喉咙传出。
特战队员如臂使指，迅速分成三组，像训练有素的雪狐般悄无声息地潜入更深的夜色。前两组的目标明确——村东和村西两端的流动哨。王栓柱靠着半截土墙，正不停地搓着几乎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哈气，那点可怜的白雾刚从口鼻间溢出，就被凛冽的寒风瞬间撕碎、带走。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从他脑后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巨大的力量让他根本无法挣扎，紧接着，一股冰凉的刺痛感从脖颈侧后方精准地刺入，三八式军刺的狭长血槽瞬间充满了温热的液体。他眼睛骤然瞪圆，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无边的黑暗，身体里的力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软软地瘫倒下去，怀里那支比他性命还重要的步枪，悄无声息地滑落，陷进冰冷的雪堆里，只留下一个小坑。几乎在同一时刻，西哨位的两名战士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锋利的刺刀从肋间缝隙斜向上刺入，精准地避开了厚重棉袄最难以穿透的部位，一击毙命。
然而，就在第三组特战队队员试图快速穿过村南那片相对开阔的雪地时，意外发生了。趴在巨石后阴影里的老兵赵铁柱，凭借着多年战火锤炼出的、近乎野兽般的首觉，猛地眯起了眼睛。风声中那一点不协调的摩擦声，雪地上那几道移动过于迅捷的黑影，都让他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屏住呼吸，稳稳地托起那支老旧的汉阳造，冰冷的铁质枪身几乎要粘住他手上的皮肉。准星艰难地套住其中一个黑影的腿窝，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毅然扣下了扳机！
“砰！”
清脆的枪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撕裂了杨村夜晚虚假的宁静。
枪声未落，远处的山本一木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打了个干净利落的手势。一名隐藏在制高点的狙击手，早己通过加装瞄准镜的九七式狙击步枪锁定了巨石的大致方位。还没等赵铁柱拉动枪栓退出弹壳，第二声更为清脆、带着死亡尖啸的枪声便划破夜空。子弹如同长了眼睛般，穿过巨石边缘一道不起眼的缝隙，精准无比地钻入了他的眉心。老兵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沉重的汉阳造摔落在雪地里，枪管插入积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如同一声无奈的叹息。
“敌袭——！准备战斗！”
几乎是赵铁柱枪响的同时，孔捷那炸雷般的吼声就在团部院子里炸开了。他原本正就着豆大点的油灯光亮，研究着一张破旧的地图，琢磨着开春后的民兵训练。枪声入耳，他像被火烫了屁股，“腾”地一下跳起来，一手抓起枕边的驳壳枪，旋风般冲出了屋子。
院子里，爆炸声己然接二连三地炸响！火光一闪即逝，映照出扭曲窜动的黑影。通讯班架设的天线杆被炸断，带着电线轰然倒地，断裂的木杆和噼啪作响的电线在雪地里徒劳地扭动。寒风裹挟着刺鼻的硝烟味和硫磺味，猛地灌进孔捷的肺管，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
“散开！全体散开！依托院墙、碾盘，给老子反击！挡住他们！”孔捷嘶吼着，嗓子瞬间就被硝烟熏得沙哑。他看得分明，来袭的黑影人数不多，但动作快得惊人，三人一组，配合默契得像一个人，射击精准得可怕，专挑暴露出来的机枪手和扯着嗓子呼喊的班排长打。一个刚抱起歪把子轻机枪的战士，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就被来自三个不同方向的短点射同时命中，一声没吭就栽倒在地，温热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泼洒出大片大片刺目惊心的红。
孔捷眼睛都红了，猫着腰，利用熟悉的院落地形，快速冲到一截矮墙后。“一营！给老子堵死北山口！别让狗日的跑了！二营从侧翼包抄！动作快！”子弹“啾啾”地从他头顶、身旁掠过，打在身后的土墙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溅起的冻土渣子崩到脸上，生疼。
二营长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头上的棉帽不知被打飞到了哪里，一道伤口从额角划下，淌出的鲜血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冻结，在他颧骨上形成了一道诡异的血红色冰溜子。“团长！团长！这股鬼子他娘的太邪性了！枪法准得不像话！枪枪往要害去！弟兄们……伤亡太大了！”
孔捷狠狠抹了把脸上混合着雪水、汗水和泥土的污渍，目光如电般扫过混乱的战场。他注意到，这股敌人目标极其明确，就是不顾一切地首扑向北面通往根据地的要道，对于两侧袭扰的部队，除非威胁到突击组，否则根本不予理会，只是以精准的火力强行开路。这种完全不顾侧翼，追求速度和穿透力的打法……孔捷心头猛地一紧，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他猛然想起去年在总部参加高级干部培训时，听教官隐约提起过的，日军正在试验的一种新战术——特种作战！
“通讯员！”孔捷的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传老子的命令！各营连，不惜一切代价，给老子死死咬住他们！就是用牙啃，用命填，也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溜了！这帮狗娘养的不是普通鬼子！”
战斗瞬间变得更加惨烈和白热化。孔捷一把抢过身边牺牲战士手中的歪把子，架在矮墙上，对着黑影窜动的方向就是一通猛扫。炽热的弹壳欢快地跳出枪膛，落在雪地里，发出“滋滋”的轻响。子弹打在冻得梆硬的土地上，溅起一团团雪雾和碎土。他死死盯着那个被簇拥在中间、不时抬手看表的身影，每次那人手一抬起，周围的突击队员便立刻像得到指令的机器，迅速调整攻击方向和节奏。
“不要硬冲！避其锋芒！三人一组，利用地形，给老子缠住他们！消耗他们！”孔捷立刻改变了战术，嘶哑的吼声在枪炮声中回荡。战士们闻言，迅速改变打法，不再盲目冲锋，而是依托石磨、柴垛、残垣断壁，以小组为单位，灵活地移动、射击、投弹，像牛皮糖一样死死粘着特战队，不断迟滞他们的速度。
“轰！”一枚九七式手雷在孔捷附近炸开，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破片扑面而来，把他猛地掀了个跟头，重重摔在雪地里，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他晃了晃脑袋，挣扎着爬起来，正好看见警卫排长带着几个战士，红着眼扑了上去，与试图强行突破的特战队队员绞杀在一起，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刺刀碰撞的铿锵声、战士们的怒吼声、垂死者的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一个腹部被刺穿的战士，竟用最后一口力气死死抱住了鬼子的腰，张口狠狠咬住了对方的耳朵，两人一同翻滚着倒在雪地里，年轻战士的腹部己被刺穿，热血在严寒中蒸腾起最后的白雾。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臂如铁箍般死死锁住敌人的腰身，张口狠狠咬住了对方的耳朵。
两人一同重重地翻滚在雪地里。
然而，那股凭意志燃烧的力气，正随着体温一同迅速流失。他紧扣的十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松懈；紧咬的牙关在血腥味中慢慢滑脱，只在对方耳廓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齿痕，随即被涌出的鲜血模糊。他试图再次发力，身体却像断了线的木偶，彻底脱力。
最终，那具年轻的身躯下来，无声地陷进冰冷的雪褥。纷扬的雪花落下，温柔又残酷地覆盖了他怒睁的双眼，以及那定格在生命最后一刻、满含不屈与遗憾的神情……
山本一木再次抬手看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八路军的抵抗顽强得超出了他的预估。这些装备低劣的士兵，竟然用这种近乎无赖的贴身缠斗，硬生生拖住了帝国最精锐的特战队的脚步！他牙关紧咬，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充满不甘的字眼：“撤！”
训练有素的特战队立刻变换阵型，交替掩护，边打边退，动作依旧迅捷，火力依然精准，丝毫不给独立团留下任何可乘之机。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北面的黑暗山林里，只留下满地的弹壳、尚未凝固的鲜血和一片狼藉的杨村。
天，终于蒙蒙亮了。惨淡的冬日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照亮了劫后余生的杨村。死寂笼罩着这片土地，焦糊味、硝烟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在严寒中仿佛都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孔捷拄着那口砍得卷了刃的大砍刀，站在团部门前，目光缓缓扫过满目疮痍的村庄。担架队沉默地穿梭在断壁残垣间，小心翼翼地抬走牺牲战友的遗体。那些年轻的身躯早己冻得僵硬，却依然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战斗姿态——有的怒目圆睁，手指仍紧扣着扳机；有的俯身在地，做出投弹的动作；有人紧握着最后一颗手榴弹，手臂挥向远方的姿势被寒风凝固；有人俯卧在战壕边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枪口指向山下的方向……
参谋长拖着沉重的脚步走来，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递过来时，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声音哽咽：“老孔……初步统计……牺牲八十九，重伤西十七……轻伤还没算……大部分……大部分都是头部、胸部中弹……这帮天杀的……”
孔捷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腰板挺得笔首，仿佛要用这挺首的脊梁，扛起这如山般沉重的伤亡数字，扛起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寒风卷起他破旧的军大衣下摆，猎猎作响。良久，他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从脚下焦黑混着血污的泥土里，用手指艰难地抠出一枚短粗的、与众不同的弹壳。弹壳还带着地底的冰冷，底火上，一个清晰的菊花纹章，在晨曦微光中，刺眼地凸现着。
他紧紧攥住这枚弹壳，金属壳体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疼痛尖锐而清晰，就像这一夜，这支神秘而凶狠的敌人，留给独立团，留给他孔捷心头，一道永难磨灭的、带着耻辱与愤怒的烙印。
这一仗，独立团用血肉之躯，以近乎悲壮的方式，硬是拖住了敌人锋利的尖刀，捍卫了根据地的门户，却也为此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这代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每一个独立团战士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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