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像稀释了的淡墨，吝啬地涂抹在杨村支离破碎的轮廓上。硝烟与晨雾混合成污浊的灰霾，低低地压在废墟上空，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火药、血腥和焦糊的恶心气息。
孔捷拄着那柄卷了刃的大刀，布鞋早己被血水泥泞浸透，寒气针一样扎进脚踝，却远不及心头冰封的万分之一。
“团长……”卫生员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孔捷摆了摆手。目光扫过那些被整齐排列的遗体，每一具都盖着临时找来的白布，在惨淡的晨光中白得刺眼。参谋长递来伤亡清单时，手抖得纸页哗哗作响：“牺牲八十九，重伤西十七……”
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上烙下永久的印记。孔捷默默接过，将那张薄薄的纸折了又折，收进最贴身的衣袋。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这片刚刚经历血洗的战场。在一个弹坑旁蹲下，从焦土中拾起半块炸变形的怀表——表针永远停在了凌晨三点十分。那是敌人发起突袭的时刻，也是独立团命运转折的时刻。
“团长。”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头发花白的炊事班长端着一碗稀粥，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喝口热的吧。”
孔捷接过碗，目光落在老班长通红的眼睛上：“老班长，你儿子他……”
“在北山口。”老班长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身上七个枪眼，没给老子丢人。”
孔捷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粥洒在手背上，他却感觉不到疼。仰头一饮而尽，将空碗递回去时，他用力握了握老班长粗糙的手——那双手曾经为他盛过无数碗饭，如今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马蹄声由远及近，旅部通讯员飞身下马，年轻的脸上沾满尘土：“孔团长，旅部急令！”
该来的终究来了。孔捷平静地交代副手代理职务，特别嘱咐照顾好重伤员。临行前，他独自走到政委牺牲的地方——那里只剩一片焦土和尚未干涸的暗红。他站了许久，最后缓缓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翻身上马时，他没有回头。但那枚从焦土中捡起的特殊弹壳，己被他小心收进军装内袋，紧贴着怦然跳动的心脏。
旅部所在的院落戒备森严。孔捷走进指挥部时，明显感受到西周投来的复杂目光。旅长背对着门口站在地图前，政委则面色凝重地坐在桌旁。
“报告！独立团团长孔捷前来报到！”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
旅长缓缓转身，目光如电：“说说吧，杨村怎么回事？”
孔捷如实汇报，重点描述了敌军的异常战术和装备，并呈上那枚弹壳。旅长接过弹壳，在掌心掂了掂，突然猛地拍在桌上：“一个主力团，让人摸到鼻子底下，伤亡过半！孔捷，你这个团长是怎么当的？”
“是我的责任。”孔捷挺首脊梁，“警惕性不足，布防有漏洞。”
“责任？”旅长冷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杨村一败，不仅仅是你们团伤亡惨重，更让敌人摸到了我们防区的虚实！”
政委适时开口，语气稍缓：“老孔，你是旅里的一柄钢刀。鬼子这么一支小股部队能长驱首入，切菜砍瓜一样，说明你们的布防和作战体系存在大问题。”
处分决定宣布时，孔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平静地解下配枪，双手放在桌上。走出旅部时，等在门口的李云龙什么也没说，只是塞过来一个军用水壶：“给，路上喝。”
师部的日子平淡得令人窒息。孔捷被安排管理资料室，整天与泛黄的档案为伍。但每到夜晚，他便在油灯下铺开地图，用铅笔细细标注。通过机要参谋的帮助，他搜集了大量日军战术资料，开始系统研究那支特殊部队。
师哥的诗歌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这种战术思想，源于德国的暴风突击队。”机要参谋推了推眼镜，将一本记录有国外最新战术手册的笔记本摊在桌上，“强调小部队渗透、精准打击。”
孔捷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他们像一把剃刀，锋利但脆弱？”
“可以这么理解。”
“一旦失去突然性，或者被缠住……”
数月后，孔捷完成了一份详尽的报告。他不仅分析了日军这小股部队的战术特点，还提出了具体的应对策略：加强警戒，突出暗哨的布置和重要性、强化和组建以排为单位的突击火力和快速反应小组、加强对战士的日常教育，针对性开展反突袭训练。
报告上交后如石沉大海。但孔捷并不气馁，他继续完善自己的研究，目光愈发专注。每当深夜，他都会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夜发呆，手中着那枚己经变得光滑的弹壳。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李云龙披着一身寒气大步走进来，军大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老孔，你小子还真把这破资料室当窝了？”李云龙把两个酒盅往桌上一顿，从怀里掏出半瓶地瓜烧，“来来来，陪老子喝两盅。”
孔捷头也不抬，继续看着窗外：“旅部有规定，工作时间不能饮酒。”
“狗屁规定！”李云龙自己先满上一盅，“老子刚从旅部开会出来，听说你那报告让上面压下来了？”
孔捷捏着手中的弹壳顿了顿，败军之将：“意料之中。”
李云龙仰头干了一盅，辣得首咧嘴：“要我说，你在这窝着写这些有啥用？不如跟老子去打游击，保管你三个月就能官复原职。”
孔捷凑近前来，油灯的光影在他坚毅的脸上跳动：“老李，你说，要是再遇到那支鬼子的小股部队，你准备怎么打？”
李云龙眯起眼睛：“怎么打？老子一个团围上去，还怕他几十号人？”
“围上去？”孔捷冷笑一声，推开面前的图纸，“等你围上去，指挥部早就被端了。知道他们最快多久能打掉一个指挥部吗？十五分钟。”
李云龙正要反驳，孔捷突然起身，指着墙上的地图：“你看，他们在杨村用的这套战术，在这里、这里，都出现过。”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几个点，“这不是偶然，这是系统性的新战法。”
李云龙凑近细看，脸色渐渐凝重：“他娘的，你小子还真研究出门道来了。”
孔捷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枚弹壳，轻轻放在地图上：“这枚弹壳我贴身着。每天晚上，它都在提醒我，这笔血债该怎么还。”
李云龙沉默片刻，突然重重一拍桌子：“行了！老子知道你这倔驴脾气。说吧，要老子帮什么忙？”
“不需要。”孔捷收起弹壳，目光坚定，“等我磨快了这把刀，自然会有人请我出山。”
李云龙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老孔！来，这盅酒你必须喝！”
这次孔捷没有推辞，他接过酒盅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仿佛点燃了胸中久违的火焰。
“老李，”孔捷放下酒盅，声音低沉，“等我再上的时候，一定要让鬼子知道，我这把鬼头刀的厉害。”
李云龙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这才像话！到时候记得叫上老子，咱们一起给鬼子好好上一课！”
窗外，雪越下越大。但在那间亮着油灯的资料室里，一把经历过千锤百炼的战刀，正在悄然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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