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一过，潞水河两岸的芦苇全黄了。不是那种温润的金黄，而是一种带着焦褐、透着惨烈的枯黄。风一过，不是“沙沙”作响，是“哗啦啦”一片金属摩擦般的嘶鸣，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咆哮。孔捷团部那间低矮、潮湿的土坯房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那张缴获的日军地图上，潞阳城周边己被红蓝铅笔划得密不透风，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蛛网。
“楚云飞，可不是吃素的主。”参谋长蹲在地上，用一根剥了皮的柳树枝，狠狠戳着沙盘上标注着“358团”的防御工事，“老孔你看，他的炮兵阵地，前出鹰嘴崖，明面上炮口对着河道，封锁水路。可他娘的只要稍微偏一偏，射界就能完全覆盖我们一营和二营的前沿阵地！这龟孙，摆的是阴阳阵！”
孔捷没吭声，嘴里叼着早己熄灭的旱烟袋，眯着眼，用那把跟随他多年的三八式刺刀尖，慢慢拨拉着沙盘上代表敌我的秸秆模型。刀尖划过的沙土，发出“沙沙”的轻响。半晌，他闷声开口，声音像磨砂纸擦过铁器：“他防的不是我们，暂时不必太过担心。”刀尖“唰”地一下，顺着蜿蜒的潞水河道划了一道弧线，“他是防着小鬼子走水路。你看，山本那个老鬼子和铃木这条疯狗，要是真敢兵分两路，一路从水路来，黑石滩那片浅湾是必经之路，正好撞上他楚云飞的炮口。这小子，精得很。”
正说着，旅部通讯员一头热汗地闯了进来，帽子都跑歪了，气喘吁吁地递上一封信。火漆封得死死的。孔捷撕开，就着昏暗的马灯展开信纸，那对粗重的眉毛越拧越紧，几乎打了个死结——总部命令，新二团需在三日内，与楚云飞部建立协同防线，合力阻击可能出现的日军特遣队。
“扯他娘的淡！”性烈如火的二营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缸子跳了起来，“跟国民党合作？前不久他们还在黑山沟偷袭咱们的运输队，打死我们三个弟兄！这血还没干呢！”
孔捷依旧没理会，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踱到那扇用木板钉死的破窗前，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夕阳正浓，把整个潞水河面染得一片金红，壮烈得像泼了血。河滩上，战士们正在练习武装泅渡，古铜色的脊背在粼粼波光中起伏，喊杀声震天。他忽然转身，声音不大，却像铁锤砸在钉子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备马！老子去会会他楚云飞！”
第二天一早，霜露未干，孔捷带了两名警卫员，三人三骑，首接涉水过河。冰冷的河水没过了马腹，对岸358团的哨兵远远看见，卡宾枪的枪栓拉得哗哗响，如临大敌。然而，出乎意料，楚云飞却亲自迎到了营门外，一身黄呢子将官军装烫得笔挺，纤尘不染，马靴锃亮，与孔捷那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军装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孔团长大驾光临，楚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楚云飞拱手，嘴角挂着一丝矜持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如鹰，不经意间掠过孔捷腰间那支磨得连蓝瓦都露出底色的驳壳枪，以及他粗糙大手上的老茧。
两人在收拾得一丝不苟的指挥部坐下，勤务兵奉上清茶。楚云飞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气定神闲：“听说，贵部前日在黑风口打了个漂亮仗？端掉了日军一个小队指挥部，真是雷霆手段。”
孔捷端起那只细瓷茶碗，看也没看，像喝凉白开一样，“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小打小闹，比不了楚团长。清一色的美械装备，炮弹管够，阔气得很呐！”
“装备再好，也不过是死物，关键还得看是谁用。”楚云飞微微一笑，话里有话，“譬如贵军擅长的土工作业、近战夜战，往往就能以弱胜强，弥补火力之不足。这一点，云飞是佩服的。”
话锋一转，他忽然起身，唰地一下摊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手指精准地点在一个位置：“闲言少叙。铃木的专列，后天凌晨经平汉铁路转道而来。据可靠情报，他的护卫队里，新增了一辆装甲车。”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潞水大桥的图标上，“这座桥，孔团长打算如何处置？”
孔捷从兜里摸出一小把炒黄豆，哗啦一声摊在精致的战区地图上，他捏起几颗豆子，在桥的两端排布：“桥炸早了，打草惊蛇；炸晚了，放虎归山。”几颗豆子被他捏在指间，形成一个三角阵型，“不如，等装甲车的头上了桥，身子还在桥腰，炸他娘的桥头，留桥尾——”
“瓮中捉鳖！”楚云飞眼中精光一闪，击掌赞叹，随即沉吟，“不过，炸药当量需计算精准，多一分则桥毁，少一分则不足以致命。此事，可交于我部工兵负责。”
黄昏时分，孔捷返回驻地，立刻召集连以上干部部署。油灯下，他脸色铁青：“王喜奎！带你的人，埋伏北岸芦苇荡，专打鬼子车的轮胎和观察孔！李大本事！爆破组给老子潜到桥墩底下，用咱们边区造的炸药，配上上次缴获的鬼子雷管，炸药量要翻倍！主力沿河设伏，子弹上膛，手榴弹开盖，准备收拾落水狗！”
“团长，”炊事班长老周惴惴不安地凑过来，压低声音，“楚云飞那边……万一临阵变卦，把咱们卖了……”
孔捷正埋头检查一个炸药包的导火索，头也不抬，声音沉闷却清晰：“所以得留后手。命令三连，立刻秘密运动到上游野狼渡，看我信号弹就动手截流！等鬼子半渡之时，给老子炸开，来个水淹三军！”
夜深了，孔捷独自一人坐在团部，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反复擦拭着那枚锃亮的菊花纹弹壳。月光透过破损的窗纸，清晰地照出弹壳底部刻着的“昭16”字样。他忽然想起在杨村牺牲的老政委，那个总爱眯着眼笑的文化人，曾经说过：“小鬼子把武器当工艺品，咱们啊，拿武器当兄弟，当命。”
次日拂晓，天色未明，侦察兵飞马来报：情况有变！铃木车队提前出发，另有百余名日军精锐，沿河岸灌木丛秘密潜行！几乎同时，楚云飞派副官快马送来急信：发现日军便衣队化装成难民，混入了潞阳城，意图不明！
“狗日的小鬼子，跟老子玩阴的！”孔捷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抽出驳壳枪，“砰”地一拍桌子，“通知各营，按预定计划，执行第三套方案！都给老子动起来！”
刹那间，新二团的战士们化整为零。有人扮成樵夫，粗大的柴捆里藏着拆开的机枪零件；有人组成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大红花轿底下塞满了拧开盖的边区造手榴弹；赵守财带着几个机灵的战士，赶着一大群牛羊，牛羊的叫声，混合着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完美掩盖了工兵在预设阵地埋设地雷的“咚咚”声。
对岸，楚云飞站在前沿观测所里，举着望远镜的手忽然一顿——对岸枯黄的芦苇丛深处，一面看似无意悬挂的八卦镜，借着初升的朝阳，极有规律地反射出三道刺眼的白光。
信号来了：猎物入网！
日军的装甲车轰鸣着，车头一挺重机枪疯狂向两旁扫射，活像一头铁王八，缓缓驶上了潞水大桥。车身上的太阳膏药旗刺眼夺目。当车头刚刚越过桥中心，车尾还在桥头堡附近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来自桥墩！李大本事亲自引爆了炸药，粗大的水柱裹挟着碎石冲天而起，大桥剧烈摇晃！
“轰！！！”几乎是同一时间，第二声同样剧烈、突兀的爆炸声，竟从358团阵地的后方传来！浓烟烈火腾空而起——那些化装成难民的日军特工队动手了！他们从背后狠狠捅了楚云飞一刀！
“妈的！后院起火！”楚云飞反应极快，拔出手枪，一枪撂倒一个己经冲进指挥所院子的鬼子特工，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怒吼：“一营！一营给老子顶住后面！二营！所有火力，覆盖河面！不能让一个鬼子过来！”
此刻，潞水河北岸，新二团正与强行渡河的日军绞杀在一起。河水被染红，喊杀声、爆炸声、机枪咆哮声响成一片。王喜奎趴在一个草草挖成的散兵坑里，枪口稳稳跟着一个挥舞军刀的鬼子中队长，“砰！”一声脆响，那狗日的军官应声倒地。李大本事则抱着一个集束手榴弹，利用爆炸产生的烟雾掩护，连续几个翻滚，冲到那辆因桥面断裂而瘫痪的装甲车旁，拉燃引信，塞进履带缝隙，转身扑进弹坑——“轰！”装甲车变成了燃烧的铁棺材。
混乱中，孔捷举着望远镜，死死盯着对岸。镜头里猛地闪过一个被众多鬼子簇拥着的矮胖身影，正穿着黄呢子大衣，在一队鬼子尖兵的拼死掩护下，向后急撤——是铃木！
“接楚云飞！”孔捷一把抓过刚刚架设好的临时电话线，“楚团长！把你东南角，野狼峪那个口子，给老子放开！”
电话那头，枪声、爆炸声、呼喊声清晰可闻，沉默仅仅一瞬，随即传来楚云飞带着喘息的狞笑：“好你个孔捷！胃口不小！这是要放长线钓老子的大鱼？好！依你！”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时，夕阳再次把河水染得一片猩红，比昨日更加浓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两岸的士兵都在默默打扫战场，拾捡武器，收敛遗体。偶尔能看到，八路军的战士和晋绥军的伤员，互相搀扶着走过泥泞的河滩。楚云飞首接涉水过来，锃亮的军靴沾满了泥浆和血污，他掏出一盒“哈德门”，递给孔捷一支：“接下来，怎么讲？”
孔捷接过烟，就着楚云飞递来的火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他指向东南方向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梁的群山：“铃木那条老狗，带着残兵，钻野狼峪了。”烟头的火光在暮色中明灭，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那是片三不管的穷山恶水，正好，拿他给老子们的新兵，练练手，见见血。”
对岸，不知是哪个八路军战士先起了头，低声唱起了《太行山上》，声音沙哑却坚定。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越来越响，穿透硝烟，在河谷间回荡。两岸的士兵，无论是八路军还是晋绥军，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静地听着这熟悉的旋律。
楚云飞望着对岸那些衣衫褴褛却目光坚定的身影，轻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孔捷言：“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本该是同一把战刀上的两面刃。”
孔捷没有接话。他弯下腰，从身旁一个还在冒着青烟的弹坑旁，捡起一枚被炸得扭曲变形的菊花纹弹壳。他将这枚尚带余温的弹壳，和自己怀里那枚磨得光滑的弹壳，轻轻一碰。
“叮——”
一声清脆而悠长的金属颤音，在这血色浸透的黄昏里，久久回荡，压过了所有的喧嚣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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