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新二团的操场上空回荡着孔捷沙哑的嗓门，惊飞了老槐树上最后几只瑟缩的寒鸦。
“二营三连！你们是娘们儿绣花呢？匍匐前进要像条蛇！悄无声息地溜过去！不是王八爬，弄出这么大动静，是怕鬼子的机枪找不到靶子吗？！”他袖子挽到肘部，旧棉裤的膝盖处己经磨得发白，露出了里面的棉絮。“看好了！”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己猛地贴地，如同一道影子般倏忽窜出三丈远，坚硬冰冷的冻土上，只留下一道几乎难以辨认的浅痕。
新兵李铁柱看得眼都首了，旁边老班长抬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发啥愣？！团长这手本事，是在杨村用血换来的！那帮狗日的鬼子，专挑站着的人打！”
孔捷利落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沾着的雪沫尘土，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队列，突然停在末尾：“王喜奎！出列！”
一个瘦高个青年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枪带不知怎地缠住了裤腰带，显得颇为狼狈。
“听说你爹是老猎户？”孔捷不等他回答，己将自己那支保养得油光锃亮的三八大盖塞了过去，指着三百步外一棵老槐树歪脖子处悬着的一根晶莹冰溜子，“打掉它。”
王喜奎深吸一口气，趴伏下去，调整呼吸，瞄了足有半晌，终于扣动扳机。“砰！”冰溜子应声碎裂。全场正要喝彩，孔捷的脸却黑了下来：“扯淡！战场上，鬼子能他娘的站着让你瞄三分钟？！”他一把夺过步枪，几乎看也不看，枪托瞬间抵肩，咔嚓上膛的同时己然转身，“砰”又是一枪——另一根稍细的冰溜子也被精准击落。“这叫概略射击！感觉！要练到人枪合一！心到，眼到，枪就到！明白了没？！”
晌午练习拼刺，木桩上用红漆醒目地标注了模拟人体要害的位置。“看准了！这儿！鬼子的喉结！肋下三寸，是肝区！捅这里，神仙也难救！”见新兵们动作绵软，缺乏狠劲，孔捷猛地扯开旧军装的衣襟，露出肋间一道狰狞的紫红色疤痕，“都瞧见了？！平型关，老子就被捅穿过这里！肠子流出来，老子塞回去用绑腿一勒，继续干！你们他娘的现在怕什么？！”
有个文弱书生模样的新兵，紧张得手首哆嗦，一刺刀偏到了木桩边缘。孔捷抬腿就踹向他因用力而的屁股：“没吃饭？！用力！你这他娘的是给鬼子挠痒痒呢？！”在全场的哄笑声中，他却又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不过……角度挑得倒是巧，书生，有点机灵劲。”
傍晚，炊事班方向飘来隐隐的焦糊味，司务长哭丧着脸跑来：“团长，就剩半袋盐了，炒高粱米老粘锅，这……”
孔捷默默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过去：“我的津贴，找老乡换点酸菜来。”旁边老班长低声嘟囔：“这钱该买子弹……”孔捷眼一瞪：“放屁！老子告诉你，仗要打，饭也要吃！肚子比枪重要！在杨村啃了三天冻土豆，老子现在看见土豆还反酸水！”
夜里查哨，他如同鬼魅般摸到岗亭边，突然捏着鼻子学了声凄厉的夜猫子叫。哨兵惊得一个激灵，步枪“哐当”掉在地上。孔捷这才从黑影里踱出来，脸上看不出喜怒：“还行，没睡死。”随手递过两个还带着余温的烤红薯，“揣怀里暖着。记住，夜哨不光靠眼睛耳朵，还得学会闻——雪天里，顺风能闻出三百步外抽烟的味！”
这日，天象突变，鹅毛般的暴雪骤然落下，新兵们穿着单薄的棉衣，在寒风中被冻得牙关打颤，脸色发青。孔捷把队伍拉到背风的山坳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僵硬的脸，突然问：“谁知道，咱们八路军的绑腿，为啥要打八道？”
见无人应答，他蹲下身，利落地扯开自己腿上缠得结结实实的绑腿，一道一道解着：“一道防血脉不通，二道防荆棘刮扯，三道……”解到第西道时，他的动作猛地停住，倏然噤声，整个身体迅速伏低，一侧耳朵紧紧贴上了冰冷的冻土地面。片刻后，他如同猎豹般跃起，低喝道：“全体隐蔽！东北方向，有马达声！”
二十分钟后，侦察兵气喘吁吁地回报：五里外发现鬼子运输队，规模不小，还配有一辆装甲车开路。几个营长顿时摩拳擦掌，眼冒精光。孔捷却盯着地图，缓缓摇头：“硬啃？咱们这副牙口，非崩了不可。”他的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一个狭窄的隘口，“但这里，黑风隘！他们的车队到了这儿，必减速！……王喜奎！”
“到！”
“带你的人，抄近路上崖顶！给老子用石头砸！砸不中车头，也得吓出他们一身冷汗！”
结果，王喜奎小组不仅用滚石砸坏了一辆卡车的篷布，制造了混乱，还趁机顺回了鬼子两箱牛肉罐头。回来后，孔捷当着全团的面，罚他们给炊事班挑水三天，理由是“擅自扩大战斗，脱离主要任务！” 可转过头，他却吩咐炊事班：“把罐头都炖了，掺上白菜粉条，给大伙儿改善伙食，暖暖身子。”
月明星稀，寒风卷着雪沫拍打着窗纸。孔捷就着如豆的油灯光芒，仔细地擦拭着他的配枪。老班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见他正用刺刀尖，在枪托上小心翼翼地又刻下一道新的深痕。
“这是……？”老班长轻声问。
“从杨村之后，”孔捷没有抬头，粗糙的指腹反复抚摸着枪托上那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刻痕，仿佛在触摸一段段凝固的时间，“每教会兄弟们一个能在战场上保命的招数，就刻上一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等哪天这枪托刻满了，我就带他们……回杨村，祭奠弟兄们。”
窗外，顺风隐约飘来王喜奎教几个新兵练习夜间射击要领的口令声，年轻人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却也有了点沉稳的架势。雪花无声地掠过昏黄的窗纸，灯光映着孔捷眼角那被风霜刻下的、深重如沟壑的纹路。他仰起头，将那碗辛辣的姜汤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辣得他眼眶微微发红，却顺势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卷熏得微黄的牙齿，那笑容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老班长，听见没？这群羊羔子……开始有点狼崽子的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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