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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自那日被李秀兰在废品堆前撞见后，林向东出门捡破烂时，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刻意躲避的意味。他不再固定去某几个区域，而是像打游击般，今天城东，明天城西，生怕再与那个代表着“体面”与“文化”的世界产生任何不期而遇的交集。
然而，越是躲避，命运的丝线却仿佛越是纠缠。
这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让人心头也莫名有些发闷。林向东在一个相对僻静的旧书回收点，仔细翻拣着那些散发着霉味和灰尘的旧书报。他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想着能否再找到一本像《赤脚医生手册》那样能换点“溢价”的“文化破烂”。汗水混着灰尘，在他额角划出几道泥痕。
正当他全神贯注地扒拉着书堆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李秀兰推着自行车，就站在不远处的巷口，似乎是在等人。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下身是洗得发白的军绿色长裤，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利落。她的目光，正落在林向东和他身边那堆杂乱的书本上。
林向东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低下头，藏起自己沾满污渍的双手和狼狈的模样。但这一次，李秀兰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流露出惊讶或惋惜，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避无可避。林向东只好首起身，僵硬地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逃犯。
李秀兰推着车，缓缓走了过来。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在此刻听来格外清晰。
“林向东同志。”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李……李同志。”林向东讷讷地回应，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抠着手心里的老茧。
李秀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身边那捆刚整理好的旧书，最后落在他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和车把上挂着的、鼓鼓囊囊的麻袋上。她没有立刻说话，这种沉默让林向东倍感煎熬。
“你……”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经常来这里吗？”
“没……没有。”林向东连忙否认，声音有些干涩，“就……就今天路过，看看。”
李秀兰轻轻“哦”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他这个拙劣的借口。但她没有追问，反而走近了两步，弯腰从林向东刚刚翻拣过的书堆里，随手拿起一本封面残破、纸张泛黄的《代数习题集》。她翻看了几页，手指拂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演算痕迹。
“这本书，”她抬起头，看向林向东，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光芒，“虽然旧了点，但里面的例题很典型，解题思路也很清晰。对于巩固基础，其实很有帮助。”
林向东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她会说这个。他以为会听到的是怜悯、劝诫，或者是不以为然的沉默。唯独没想过，她会评价一本被他视为“废品”的旧书的价值。
“是……是吗？”他有些茫然地应道。
“嗯。”李秀兰将书合上，递到他面前，“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留着看看。比当废纸卖了，价值更大。”
林向东看着她递过来的书，那粗糙泛黄的封面在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犹豫着，没有立刻去接。接受她的“馈赠”，哪怕只是一本废弃的旧书，也让他觉得像是在接受一种施舍，这刺痛了他那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
李秀兰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她的手没有收回，只是语气平和地补充道：“知识本身没有高低贵贱，载体也不应该成为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捡拾废弃的知识，和捡拾废弃的物品一样，都是在寻找被忽视的价值。”
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像是一道清泉，流淌过林向东焦躁而屈辱的心田。他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她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丝毫嘲讽或虚伪的意思。这一刻，林向东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体面”与“不体面”的纠结，在她这番话语面前，显得有些可笑和狭隘。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本《代数习题集》。书的重量很轻，却让他感觉手心有些发烫。
“谢谢……李同志。”他低声道谢，声音比刚才顺畅了一些。
“不客气。”李秀兰浅浅地笑了笑，那笑容依旧干净，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学习上如果遇到困难，可以随时来小组讨论。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共同进步。”
这时，巷子另一边传来了呼唤声，似乎是李秀兰等的人来了。她朝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对林向东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
说完，她推着自行车，转身走向巷口，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暗的街景中。
林向东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旧书，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李秀兰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她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带着优越感来同情或指责他，反而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模糊了他心中那条关于“尊严”与“落魄”的界限。
“知识本身没有高低贵贱……”他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双手和怀里这本同样蒙尘的旧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中涌动。
推着沉重的自行车回到小院时，天空中果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秦淮茹正站在堂屋门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他回来，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咋才回来？都下雨了！”她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埋怨，却快步走过来，伸手想帮他推车，目光落在他车把上挂着的麻袋和那明显比往日少得多的“收获”上，眼神暗了暗。
“没啥，就……今天东西少。”林向东含糊地解释了一句，下意识地将手里那本《代数习题集》往身后藏了藏。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秦淮茹的眼睛。
她的目光在他藏着东西的手和略显恍惚的脸上扫过，女人的首觉让她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立刻追问，只是沉默地帮他把车子支好，然后转身进屋，端出一盆温水。
“赶紧擦把脸，吃饭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的沉寂。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
秦淮茹扒拉着碗里的饭，几次抬眼去看对面的林向东。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眼神飘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连她特意在他碗里埋了个荷包蛋都没注意到。
终于，秦淮茹忍不住，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儿……在外面碰上啥事了？”
林向东回过神来，心里一紧，面上却强装镇定：“没……没啥事啊。就跟平常一样。”
“是吗？”秦淮茹放下筷子，目光锐利地看着他，“那你看啥呢？魂不守舍的。”
“俺……俺就是在想学习上的事儿。”林向东慌忙找借口，下意识地又想到了李秀兰和她那番关于“知识价值”的话，眼神不由得闪烁了一下。
他这个细微的异常，彻底印证了秦淮茹的猜测。她心里那股酸涩的滋味再次翻涌上来。她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吃饭，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她想起了那个穿着干净蓝衬衫、说话条理清晰的女文化人，想起了王主任那意有所指的“提醒”。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伴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醋意，在她心头弥漫开来。
她不知道那个李秀兰到底跟向东说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向东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搅动了，而那东西，离她很远，远得让她够不着，也看不懂。
夜晚，雨还在下。林向东躺在堂屋的地铺上，却没有丝毫睡意。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李秀兰白天说的话，和她那双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他拿出那本《代数习题集》，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着粗糙的封面。这本书，像一个信物，连接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也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陌生而躁动的种子。
而在里屋，秦淮茹同样辗转难眠。她听着外间细微的翻书声，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感到了那个叫李秀兰的女人带来的无形压力，那是一种基于知识和身份的巨大差距，让她本能地感到自卑和不安。她紧紧搂着熟睡的小当，仿佛这是她唯一能牢牢抓住的依靠。
雨声淅沥，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两个年轻人各怀心事、难以平静的夜晚。巷口的偶遇，像一道微妙的分水岭，让原本就暗流涌动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难辨。李秀兰这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在林向东和秦淮茹之间，激起了层层叠叠、方向未明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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