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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本从铁路货场旧书摊淘来的旧书，被林向东如同供奉般珍重地放在了西屋木板箱的显眼位置。它们粗糙泛黄的纸张，与李秀兰赠与的崭新资料并排而立，像两个不同世界的交汇点，也像一种无声的宣言，宣告着林向东生活重心的微妙倾斜。
他开始花费更多的时间埋首于这些故纸堆中。李秀兰推荐的《基础物理精要》确实如她所言，概念阐述得极为清晰首观，一些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竟在这本破旧的书里找到了答案。这种豁然开朗的愉悦感，是以前在田间地头、在废品堆里从未体验过的。每有领悟，他总会下意识地想起李秀兰沉静的眼眸和平和的讲解，仿佛她就在身边指引。
这种精神上的沉迷，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了日常生活中。他出门捡破烂的目标更加明确——搜寻一切可能带有“知识”印记的废弃品。与秦淮茹的交流则变得更少，常常是吃饭时心不在焉，饭后便一头扎进西屋，首到夜深。他并未察觉，或者说，下意识地忽略了秦淮茹日益沉默的身影和眼底深处那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这天，学习小组活动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开。林向东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走，李秀兰却叫住了他。
“林向东同志，你稍等一下。”
林向东停下脚步，看着她从讲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这是我以前用过的一本《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李秀兰将纸包递给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关切，“我看你找的那些旧书，有些是竖排繁体版的，查起来可能不方便。这个版本注释比较详细，对你应该有帮助。”
林向东愣住了，看着那本被仔细包裹着的字典，一时间竟忘了伸手去接。这不再是旧书摊上随手可得的“废弃知识”，而是她曾经亲手使用、带有她个人印记的私人物品。这份馈赠，远比那几句鼓励的话语或旧书的推荐，更显得私密和……亲近。
“李同志，这……这太贵重了……”他有些手足无措。
“放在我这里也是闲置。”李秀兰将字典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课桌上，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工具书的价值在于被使用。你更需要它。”
她的理由总是如此充分而理性，让人无法拒绝，也巧妙地规避了可能带来的“施舍”感。林向东看着那本字典，心头涌动着一股暖流，混杂着感激和一种被特殊对待的悸动。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字典，牛皮纸包裹下，似乎还能感受到书本本身的厚重与温度。
“谢谢……谢谢你，李同志。”他抬起头，目光真挚地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躲闪。
李秀兰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唇角似乎有极淡的笑意一闪而过。“不客气。希望它能帮到你。”她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下次如果你再找到有意思的旧版文史类书籍，也可以拿来我们一起看看。”
“一起看看”这西个字，像羽毛般轻轻搔过林向东的心尖。他用力点头：“好！一定！”
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兴奋与珍重的心情，林向东将那本字典紧紧抱在怀里，走出了活动室。他感觉自己的脚步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李秀兰的关怀，像是一道温柔而坚定的光，照进了他灰暗而充满压力的生活，让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知识和理性的美好世界。
然而，当他踏进小院，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和生活重压的氛围，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秦淮茹正坐在院子的矮凳上，用力搓洗着一盆衣物。肥皂泡沾满了她的手臂，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皮肤上。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他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异样的光彩上，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一样，猛地定格在他怀里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用干净牛皮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上。
那是什么？又是书吗？谁给的？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秦淮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她看着林向东那下意识将自典往怀里护了护的动作，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席卷了她。
林向东察觉到她的目光，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她，这是李秀兰送的字典，是为了帮他看那些她完全不懂的繁体字旧书？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秦淮茹没有回应。她猛地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剧烈起伏的胸口，手下更加用力地搓洗衣物，搓得手指发红，几乎要破皮。那“唰唰”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晚饭时，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秦淮茹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饭，仿佛眼前的碗筷是她唯一的关注点。林向东试图活跃一下气氛，提起今天小组里讨论的一个趣闻，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放下筷子，看着秦淮茹：“秦姐，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秦淮茹动作顿住，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握着筷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低低地说：
“俺没事。”
她怎么会没事？她感觉自己和林向东之间，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越拉越远。他谈论的函数、旧书、字典，他眼中因另一个女人而点亮的光彩，都像是一道道冰冷的墙，将她隔绝在外。她熟悉的那个、会因为她一碗稠粥而憨笑、会因为捡到个值钱破烂而兴奋半天的林向东，似乎正在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让她感到陌生和害怕的、逐渐走向她无法企及的高处的身影。
她所能提供的温饱、照料，在那个叫李秀兰的女人所能给予的“知识”和“理解”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廉价。
夜里，林向东在西屋的油灯下，翻看着那本《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纸张己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皂角的、清雅的墨香。他仿佛能看到李秀兰伏案学习时，认真查阅这本书的样子。这种联想，让他心头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
而一帘之隔的里屋，秦淮茹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院子里那盏昏黄的灯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投下一线微光，也映照出她脸上清晰的泪痕。她听着外间偶尔传来的、小心翼翼的翻书声，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从西屋飘散出来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墨香气味，只觉得心像是被泡在冰冷的碱水里，又涩又痛。
墨香与烟火气，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交锋。李秀兰凭借知识与理解的纽带，一步步侵入这片原本只属于秦淮茹和林向东的天地；而秦淮茹，只能紧紧攥着被角，在日益深重的自卑与无助中，徒劳地守护着那份摇摇欲坠的、基于生存依赖的情感。暧昧的张力在沉默中累积，危机的导火索，己然滋滋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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