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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学习小组那日得到李秀兰的“委托”后，林向东捡破烂的路线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废铜烂铁和旧报纸，而是开始有意识地流连于那些可能收到旧书废纸的地方，尤其是几个城郊结合部自发形成的、规模不大的旧书摊。他的目光变得更具筛选性，在一堆堆散发着霉味和尘土的故纸堆里逡巡，寻找着那些封面残破、内页或许承载着“知识”的书籍。
这个过程，意外地冲淡了这份营生带给他的部分屈辱感。当他蹲在旧书摊前，小心翼翼地拂去一本《立体几何解析》封面上的灰尘时，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捡垃圾，更像是一个……探寻者？为了李秀兰那句“老教材更有启发性”，也为了她看向旧书时那平静而认真的眼神。
这天下午，天空放晴，阳光有些灼人。林向东在一个他新发现的、位于铁路货场附近的旧书摊前翻找着。这里的书似乎来源更杂，除了常见的旧课本，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年代更久远的、纸张脆黄的技术手册或者文艺书籍。
他正专注地辨认着一本没有封面的书脊上的模糊字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林向东同志？”
林向东身体一僵，这个声音……他缓缓回过头，看见李秀兰就站在几步开外。她今天没有骑自行车，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碎花衬衫和黑色长裤，手里还拿着一个帆布包，看上去像是路过。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李……李同志？”林向东慌忙站起身，下意识地想把手里那本脏兮兮的无名书藏到身后，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秀兰的目光在他沾着灰尘的手指和那本书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红砖房：“我外婆家在这附近，我今天休息，过来看看她。”她解释着，语气自然，目光却再次落回林向东和他身边的旧书摊，“你……是在帮我找书吗？”
她的首接让林向东有些措手不及，脸上瞬间有些发烫。他支吾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也不全是。俺自己也要找点学习资料。”这话半真半假，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李秀兰走近了几步，来到书摊前。她并没有在意地上的尘土，微微弯腰，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旧书。她的神情很专注，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与这杂乱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这里书还挺多的。”她轻声评论道，然后伸手从一堆旧杂志下面，抽出了一本封面几乎掉光、书角卷曲严重的书。她仔细看了看扉页，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基础物理精要》，五十年代的版本，虽然旧，但概念讲得很透彻。”
她将书递给林向东：“这本你可以看看，特别是力学部分，比我们现在用的教材阐述得更首观。”
林向东接过书，感觉那粗糙的纸张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看着李秀兰在这堆“破烂”里泰然自若、甚至如鱼得水的样子，心里的那点窘迫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共鸣所取代。她似乎真的不觉得这里脏乱，也不觉得他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她看待这些旧书的眼光，是纯粹的知识性的，剥离了所有世俗的评判。
“谢谢李同志。”他低声道，将书小心地拿好。
“不用总这么客气。”李秀兰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动作干脆利落。她看向林向东，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你经常能找到这种地方？”
“也……不算经常。”林向东老实回答，“就是瞎转悠，碰运气。”
“嗯。”李秀兰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说道，“其实，收集这些被废弃的知识，也是一种很有意义的工作。它们承载着过去的智慧，不应该被轻易埋没。”
她的话再次精准地戳中了林向东内心隐秘的渴望。他抬起眼，有些激动地看着她：“李同志，你也这么觉得？”他像是找到了知音，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李秀兰被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看得微微一愣，随即浅浅地笑了笑。这一次，她的笑容比之前几次都要明显一些，嘴角弯起的弧度柔和了她脸上惯常的理性线条。“我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不在乎它外在的形式和处境。”
两人站在旧书摊前，阳光透过旁边大树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围是尘土和霉味，但他们之间流淌的，却是一种基于对“知识”共同认可的、微妙而亲近的氛围。林向东甚至暂时忘记了秦淮茹，忘记了生活的窘迫，完全沉浸在这种被理解、被认同的愉悦之中。
李秀兰又帮着挑了两本她觉得有用的旧参考书，一本数学，一本化学。她讲解挑选理由时，语气平稳清晰，但偶尔看向林向东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欣赏？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知识的渴求光芒，打动了她。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李秀兰看了看天色，对林向东说道。
“哎，好。”林向东连忙应道，心里竟生出几分不舍。
李秀兰走了几步，又回头，像是随口一提：“下次小组活动，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你找到的这些旧教材里的经典例题。”
“好！一定！”林向东立刻点头，心里充满了期待。
看着李秀兰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林向东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低头看着怀里多出来的三本旧书，感觉心脏被一种陌生的、的情绪填充着。那不仅仅是找到所需之物的喜悦，更是一种精神上被引领、被点燃的兴奋。
他推着车，怀着一种近乎雀跃的心情往回走。他甚至开始盘算，如何利用捡破烂的空隙，把这些旧书里的精华都啃下来，好在下次小组活动时，能和李秀兰有更多、更深入的交流。
然而，当他带着这种难以抑制的振奋情绪回到小院时，迎接他的，是秦淮茹比前一天更加沉默和冰冷的侧脸。
她正在水井边洗衣服，棒槌起落，砸在湿衣服上，发出沉闷而用力的“砰砰”声。听到林向东进来的动静，她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手下捶打的力道，似乎更重了。
林向东高涨的情绪，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冷却下来。他张了张嘴，想分享今天“收获”的喜悦，想说说李秀兰对旧书的独特见解，但看着秦淮茹那紧绷的、写满了“生人勿近”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默默地停好车，将今天收获的普通废品归拢到角落，而那三本旧书，则被他像宝贝一样，紧紧地攥在手里，带回了西屋。
晚饭时，气氛降到了冰点。秦淮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吃饭，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的某一点。林向东几次试图找话题，都被她无视了。
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再次笼罩了这个小小的院落。林向东不明白，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在外面的世界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看到了更广阔的风景，而回到这个他视为“家”的地方，却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动弹不得。
他躺在堂屋的地铺上，听着里屋毫无声息的寂静，心里那因李秀兰而点燃的火苗，在秦淮茹制造的冷空气中，明明灭灭。两个女人的身影，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在他脑海里交织、碰撞，让他心烦意乱，却又隐隐地，对西屋木箱上那几本旧书所指向的那个“知识”的世界，生出了更强烈的向往。
李秀兰如同一道清冽的泉水流经他干涸的精神世界，而秦淮茹则像是他无法割舍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根。此刻，泉水的滋润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渴望，而根的牵扯，却带来了撕裂般的疼痛与迷茫。这暧昧的三角关系，在旧书摊前的阳光与井台边的冷寂中，变得愈发清晰和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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