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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林向东推着自行车，走在逐渐被雨水打湿的、空旷安静的街道上。那把黑色的油纸伞不算大，他小心地将借来的那摞书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和伞面共同为它们遮挡着风雨，自己的半边肩膀却很快就被冰凉的雨丝打湿了。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周围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他没有立刻加快脚步，反而走得很慢。怀里书籍沉甸甸的触感，鼻尖萦绕的、从书页和伞面上共同散发出的、混合着墨香与岁月气息的味道，都让他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他还在回味刚才在那间书房里的每一个细节。李秀兰清晰的讲解，她坐在藤椅上安静看书的侧影，书房里那令人心安的静谧，以及她递过伞时，那平和却不容拒绝的语气……这一切，都与他熟悉的小院里的压抑和冰冷，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那把伞，像是一个信物，一个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具象化的桥梁。伞柄上那微乎其微的、或许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她的体温，竟让他握着伞柄的手，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滚烫。他忍不住去想，这把伞，她用过多少次？是否也曾在她需要时，为她遮风挡雨？
这种联想，带着一种隐秘的、逾越界限的悸动，让他心跳失序。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留恋刚才在那屋里的时光。留恋那种被知识包围、被理性指引、被平等相待的感觉。他甚至觉得，那冰凉的雨丝，此刻也变得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然而，当他拐进通往南锣鼓巷的、那条熟悉的、开始变得嘈杂泥泞的胡同时，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从那种微醺的恍惚中浇醒。
巷子口，几个披着麻袋躲雨的邻居，看到他撑着这把明显不属于他这个阶层的、颇为“讲究”的油纸伞，怀里还抱着几本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书（那是李秀兰在他临走时特意帮他包上的），都投来了诧异和探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好奇，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玩味。
林向东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种混合着羞耻和恼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将伞压得更低了些，几乎遮住了自己的脸，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家小院。
院子里，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堂屋的门开着，里面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下，秦淮茹依旧坐在门槛内的矮凳上，保持着之前纳鞋底的姿势，仿佛这几个小时里，她从未移动过分毫。只是她手里的活计己经停了，那双拿着针线的手，无力地垂在膝上。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自行车支好的响动，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他怀里那摞被保护得很好、丝毫未湿的书籍上，然后是那把还在滴着水的、陌生的黑色油纸伞，最后，才移到他被雨水打湿了半边、显得更加狼狈的肩膀和头发上。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甚至连之前那种冰冷的绝望都似乎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己经彻底碎裂了。
林向东被她这种眼神看得心慌意乱。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伞是借的，书是学习用的，可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难道要说，他去了一个女人的家，在她家的书房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还被她送了伞？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低着头，抱着书，快步走向西屋。在踏进西屋门前，他犹豫了一下，将那把还在滴水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靠在了西屋门外的墙边，没有把它拿进屋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秦淮茹的眼睛。她看着那把孤零零靠在墙边的、与这破败小院格格不入的伞，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却最终失败了。
晚饭是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的。只有小当偶尔咿呀学语的声音，短暂地打破这凝固的空气。林向东食不知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书房里温暖的光线和书香，一会儿是秦淮茹那死寂的眼神，一会儿又是巷子口邻居那些探究的目光。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秦淮茹。他能感觉到，她几乎没动筷子。
饭后，林向东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扎进西屋看书，而是默默地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去洗。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一些什么，或者说，来安抚自己内心那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负罪感。
秦淮茹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帮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堂屋的黑暗里，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有些慌乱的碗碟碰撞声和水流声。
夜里，雨渐渐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微弱地洒进院子。
林向东躺在堂屋的地铺上，辗转反侧。西屋门外的油纸伞，像一个黑色的幽灵，矗立在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他怀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些书籍的重量，鼻尖还萦绕着那淡淡的墨香和李秀兰身上那干净的、类似雪花膏的气息。
而一帘之隔的里屋，依旧没有任何声息。但林向东知道，秦淮茹没有睡。那种无言的、巨大的压力，穿透薄薄的门帘，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忽然意识到，李秀兰给予他的那份理解和牵引，像是一剂美味的毒药，在缓解他精神饥渴的同时，也在他和他原本的生活之间，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几乎无法弥补的裂痕。那把伞，不仅仅为他遮挡了风雨，更像是一个标志，清晰地划分出了“那边”和“这里”。
而秦淮茹，则被孤零零地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现实之中。她所有的付出和坚守，在那份来自“那边”的、更高级的“理解”和“知识”面前，似乎都变得廉价而可笑。
他拥有了窥见另一个世界的可能，代价却是将身边这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女人，推入了更深的绝望。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良心上来回切割。
月光下，那把靠在墙边的油纸伞，影子被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堂屋门口，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与秦淮茹之间，也横亘在他两种可能的未来之间。
这一夜，小院里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冰冷。它不再仅仅是赌气和压抑，而是一种濒临破碎的、令人心慌的死寂。秦淮茹的心，在那把伞出现在院墙边的那一刻，仿佛也跟着那停歇的雨，彻底凉透了。她看不到任何出路，只能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品尝着被抛弃的、冰冷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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